家兴走进灶间,从锅里盛出一碗仍旧温热的蛇汤,蹲在门口,一边喝,一边盘算该去哪儿捕猎。昨天他沿双龙河走得两腿生疼,只捕到一条小蛇,因而今天打算去南岗后面的丘陵地撞撞运气。
家兴正在思忖,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小跑过来。家兴听得清楚,赶忙起身,将汤碗藏起来,迎到门口。
是婉蓉,只几日没见,圆乎乎的小下巴就瘦尖了。“姑父--”婉蓉顿住步子,小口喘著,怯怯地望着他,眼泪流出
来。
“妞儿!”家兴抱起她,抹去她的泪,“咋呷?
“我妈……我妈要你和我姑去一趟,妈说她要走远路,这就走哩想见见你俩,去晚了,怕就……见不上哩!”婉蓉声音哽咽。
“你妈咋哩?”家兴心头发揪。
“昨儿后响,我妈正要出门,一头栽在灶火门口,我吓坏了,叫来我哥,把她搬到床上。今儿早上,我听见她说胡话,摇醒她,她就叫我喊你和我姑!"
“你爹还没回来?”家兴小声问道。大雨把南山的路冲毁了,公社分下任务,要各生产队派劳力修补,每人每天补助粮食十二两。青龙不在家,双牛领人去了
“没有!”婉蓉摇摇头,“爹说去两天就回来,到这阵儿也没影
儿L!
家兴放下婉蓉,回到灶间,将藏起来的半碗蛇汤递给婉蓉:“妞儿,看你饿成啥样了!快喝,喝完咱就走!”
婉蓉端起蛇汤,闻了闻,却没喝。
“如儿,咋不喝哩?”家兴催道,
”婉蓉咽下口水,“我想端回去,给我妈喝!我妈她……“姑父,好几天没喝东西了!
妞儿,喝吧,这是你的,你妈的在锅里!”家兴寻到一只陶罐,将锅里的蛇汤尽数舀出,装满大半罐,锅里留下一副蛇架子,好让他们加水熬给娃子们喝。
婉蓉不再推辞,只几口就将半碗汤喝光,抹抹嘴,催道:“姑父咱走吧,我妈等着哩!”
“我先去,”家兴提上罐子,“你到食常喊上你姑!
婉蓉点点头,飞奔去了。
家兴赶到时,文秀已经不行了,眼睛紧闭,脸上毫无血色。家兴弄出蛇汤,拿匙子喂她,一匙也灌不进。家兴挡挡鼻孔,见还有一丝悠悠气,忙去喊天旗。待他和天旗赶来时,英芝和婉蓉也到了。傻祥两手牢牢地抱住罐子,正在仰脖子灌蛇汤,婉蓉急得直哭,挥拳头打他。傻祥
只是不睬,边挨打,边将蛇汤尽数喝了。天旗摸摸脉,挡挡鼻孔,摇头道:“不中了!”家兴伸手一挡,果然,方才的那点悠悠气已经没了。从表情上看,文秀一如她的名字,虽然未能见上家兴和英芝,也未能与她的婉蓉诀别,但她走得依旧安静,眼睛是闭着的。
“妈--”婉蓉听见,放开傻祥,抱住文秀哭起来。
傻祥喝光罐子,放下来,见婉蓉哭成那样,伸手抱起她,呵呵笑轻轻拍她。婉蓉要下来,却挣不脱,边哭边使劲咬他。傻祥被她咬疼了,只好放她下来。婉蓉再次抱住文秀,哭得闻讯赶来的人们无不转头抹泪。
及至中午,双牛回来。见文秀没了,双牛号天号地地哭。
双牛是在当天傍晚葬的文秀。四队人凡能走的,都跟到南岗去了,崔家进驻四棵杨较晚,祖地不大,只有四只坟堆。双牛将文秀葬在表妹兼前妻身边,中间留足一块空地,是他自己的。
天黑下来,日头落山了。送葬的人三三两两,分别晃下岗去。渐渐的,坟前只有五个人。婉蓉趴在新起的坟头上,伏着身子哭。傻祥像往
常一样呵呵笑着,竖枪一般站在她身边。家兴、英芝蹲下来,想拉她起来,婉蓉死活不肯。劝一会儿,家兴见天色黑定,家中又有娃子,轻叹一声,叮双牛几句,先一步下岗了。
交一更了。双牛擦去婉蓉眼上的泪,小声劝道:“妞儿,更深了这地方阴,咱回家去!”
婉蓉摇摇头。她已不哭了,只是坐在地上,两眼凝视坟头。双牛不再说话,陪着她坐。傻祥困了,将头枕在新起的坟堆上,呼呼大睡。
夏天的夜,不冷。夜风吹着树叶、草叶,发出瑟瑟声。周围净是坟头,多是新坟,坟头上插着柳枝,枝头上飘着白纸条,像树叶般在夜风里抖动。婉蓉一丝儿也不觉得怕,倒是双牛,汗毛孔儿全缩起来,眼睛闭着,耳朵紧张地倾听周围的一切,两手紧握铁锹的把柄。
一夜过去了
天色大亮。傻祥伸个懒腰,爬起来,嚷着要吃饭。双牛再拉婉蓉回去,婉蓉仍是不肯,
双牛长叹一声,起身回去。
一天过去了。
是阴天,老爷儿躲在厚厚的云层里,不肯晒蓉。蓉坐在坟前,怔怔地望着坟头。傻祥喝饱双牛提来的稀汤,在墓地里四处跑,玩得很开心。
天又黑了。夜又到了。婉蓉仍旧不肯回。
一连过去三天。在第四天夜里,交一更时,双牛实在受不住,起身走了,留下傻祥陪婉荐。
婉蓉依旧坐着,两眼望着妈妈的坟。傻祥困了,依旧在新坟堆上睡觉。
交三更了。夜风吹来,婉蓉有些冷,睡意也上来了,抱住傻祥睡
妆
这一觉,婉蓉睡得香极了,蒙蒙眬眬中,婉蓉看到了妈妈文秀。妈妈坐在一间漂亮的大房子点着蜡烛。妈妈的手里拿着一只大白馍,望着她,甜甜地笑。"妈妈,我饿了,我要吃大白馍!”婉蓉高兴极了,大声叫起来。文秀不说话,只将大白馍拿在手里晃。婉蓉扑上去,妈妈却站起来,将大白馍高高举起。婉蓉跳起来抢,妈妈将大白举高,不让她够攥
“妈妈,妈妈--我要吃大自馍!”婉蓉急了,喊声越来越大。妈妈依旧不说话,只将那只大自馍在她头顶晃来晃去。蓉使劲跳,拼命抢,就是够不着。
婉蓉正在抢,妈妈推开她,拿着大白馍飘起来,一直飘出屋子,飘向高高的天空。天空很里,妈妈穿一身白衣,身形渐渐淡了。
婉容傻了。她拼命追出房子,紧追不舍。眼见妈妈越飘越高,身影越来越淡,快要没了,婉蓉望空哭叫:“妈妈,妈妈,你……你重走呀妈妈,我不吃大白馍了,妈妈,你重走呀,妈妈
妈妈却不睬她,越升越高。婉蓉拼命往上跳,小胳膊挥动着,想学妈妈的样子飞起来,怎么也飞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