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见进才记完,旺田这才转过身,一步一步挪回家去家兴不知道他已退学,见他回家晚,没去拾柴,心里不悦,却也不好发作,蹲在椿树下匆匆吃光碗中稀饭,赶往牛屋去了。
“田儿!”成刘氏将饭碗端出来,“快来吃,饭都凉了!"旺田端起碗,走出院门,靠在一棵槐树上,没动筷子,两眼痴痴地望着沟西的四棵大杨树。
正在这时,旺地跟进才家的明河一前一后,互相追逐着跑过来。明河比旺地大一岁,学习不好,留一级,这阵儿是同学,也是旺地的要好朋友。
自与明河交友后,旺地不思上学,很快堕
落成学校有名的痞子头之一,让旺田急在心里。这阵儿见他回来,旺田脸色一沉,转过脸去。快到家门口时,二人停住步。明河别过旺地,一蹦一跳地回家吃饭。旺地也跳回家里,进灶火端出饭,狼吞虎咽,没几口就消灭一碗又盛一碗,走出院门,磨蹭到旺田身边,盯他看一阵儿,悄声问道“哥,咋不吃哩?
旺田没睬他,依旧望着远处的大杨树
“哥,后响没见你上学!”
旺田仍旧没理他。
旺地凑前两步、瞅一会儿,怔道:“哥,你哭哩?旺田回过头来,拿袖子抹去泪,黯然说道:“没啥子!旺地,哥问你一句话,得打实说。从小到大,哥打过你没?
旺地蒙了,歪脑袋想一会儿:“哥,你问这干啥?
“哥问你,从小到大,哥打过你没?
旺地摇头。
“哥骂过你没?
旺地再次摇头。
“知道为啥不?
旺地又是摇头。
“哥今儿告诉你,因为你乖,你听话,哥不究让你干啥,你都照着做,从来不跟哥反着来!”
“哥,你说这干啥?
“哥交代你件事,你得保证做到!”
旺地越发蒙了,表情也严肃起来:“哥,你甭绕圈圈了,绕得我头疼!哥,有啥你就直说,你是我哥,我得听你的!
旺田放下碗筷,一字一顿:“打今儿起,哥要你远离明河,好好上进、多识字,多念书,长大以后,就学姚老师。你要是应下,哥即使辈子当牛作马,心里也乐意!”
“哥,”旺地急问,“你咋说这话哩?
“哥退学了!
“啥?”旺地吃一大惊,“你咋能退学哩?你在年级里考第一,学里没人不夸你,都说你能考上镇中!再过一个月,就考试了,咋能退学哩?”眼珠儿一转,“我明白了,你退学,是想挣工分!我告诉你,你弄错了,该退学的是我!哥,不瞒你说,我不想上学,年前就不想上,可我不敢对爹说,也不敢对妈说,更不敢对你说。我只对明河说过这事儿,明河也不想上,俺俩算是想到一堆儿了!哥,你想上学,你去上。我不想上学,就在家里挣工分,中不?
“中个屁!”旺田瞪他一眼,“刚说你乖,你就敢顶我!
“哥,”旺地脖子一拧,“我真的不想上。在班里,就数我的功课差。老师让我背教员语录,可我咋也背不出。老师敲桌子骂我笨,罚我站讲台!我就是笨!一听到上课钟,我就打瞌睡,一听到下课钟,我就来劲头,是学里出名的痞子头,谁见我头都疼,说来说去,我上不进去学,只想回队里挣工分!
“你再胡说八道、看我接你!”旺田厉声斥道“我知道你上不进去,这才跟你说,要你好好学!你想想看,这阵儿,你才十一岁,是个娃子,人不过蛋子儿大,即使想回来干活儿,青龙也不要你!
“哥,甭门缝里看人,把人瞧扁了!”旺地呼呼直喘气,“我是个娃子,你多大?你才十三,只比我高出一层头皮儿!我上学不中,千活儿却不比你差!你要是不信,赶明儿咱俩比试比试,割草、锄地、挖红曹,随你挑,我就不信能输给你?”
“比个屁!你听着,我是你哥,不究说啥,你都得听!我让你念书,你就得念书,再在这黑啰唆,从今往后,我就不认你这个弟,也不准你喊我哥!”
“哥--”旺地哭起来,跺着脚,“你心里想啥,我知道!你想上学,你想学姚老师,你不想种庄稼!我跟你不一样,我真的不想上学我就想种庄稼。哥,我求你了,我退学,挣工分,你上学,为咱家争
“旺地,”旺田的声音稍稍软下来,语气却不容商量,“你再啰唆,哥真生气了!哥告诉你,哥已经退学了。哥跟张校长说过了,也跟青龙说过了。我把话搁在这儿,你争也白搭!
“哥
“旺地,”旺田换过口气,和颜悦色,“告诉你个好消息,后响去
上工,青龙为我长到七分,快赶上咱妈哩!“哥!”旺地没接他的话,一字一顿“你瞧好,我才不上你的当哩!告诉你,这一回,我说啥也不听你的,不替你上学,不替你去学姚老师!
话音落处,旺地噔噔走前几步,背对旺田蹲下,呼味呼哧喘会儿粗气,张大口吞饭,咕嘟咕嘟的吞咽声就如喝凉水一般,在旺田听来特别刺耳。
白龙庙周围原有许多大树,最惹眼的是两棵合抱粗的皂角树,上面挂着两口铜钟,一雄一雌,早晚响起来,声震数十里。据老年人回忆,在过去,白龙庙的铜钟和黑龙庙的铜钟早晚各响一次,一次各响三声河两边的铜钟总是较劲,这边一响,那边也就跟着响,好像比赛一样。四口铜钟同时响起、声音悠悠绵绵,荡气回肠,据说能一直传到老北山的白龙潭和黑龙潭。白龙潭位于西北山的白龙沟,也就是三疯于和乔娃度三年饥荒的地方。黑龙潭位于东北山的黑龙沟,也就是大炼钢铁那年千军万马挖矿石的地方。白龙潭是白龙爷的府宅,黑龙潭是黑龙爷的!宅。按照老烟薰所说,晚上只要听到钟声,两位龙爷就会顺河而下南岗东面的二龙潭里喝茶聊天,天亮钟声一响,他们再溯流而上,各回,在府中安歇。
然而,所有这一切,都是过去的事。这阵儿,白龙庙里光秃秃的所有大树,包括挂雄钟的那棵老皂角树,都在大炼钢铁那年被砍倒烧炭了,那口雄钟也被化成废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