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认账

青龙宣布认账,不一会儿,账就认得差不多了,只剩成家一个重灾户。由于前几年的旧账基本上没还,家兴实在不好意思张口,也没敢再求余粮户,只是蹲在角落,勾着脑袋,像是挨斗的地主,连家群回来,他都没肯抬头。

“大爷的钱,我认三块!”山娃第一个表态。

“我认两块一!”青龙接道。他娃子也多,只余这点儿。

“我认七块八!”白云天的余粮款已认下十几块,这是剩下的。

“我认三毛三!”婉蓉依旧勾着头,声音像是蚊子飞。

家兴听着这些话,脸上烫得如同烤火盆,既感动,又无地自容。待全部认过,成家还有三块三没人愿认,也就是说,成家得拿出三块三毛。

现钱,交给不肯认账的余粮户。他们不肯认,为的也是拿现钱。

青龙正要说话,家群伸手拦住他,站起来,缓缓说道:“我来说两句!我一走好几年,家里工分少了,欠下缺粮钱,左邻右舍肯认下来,我和我哥,还有我大侄子旺田、二侄子旺地,感激不尽!我替我们成家,也替我过世的爹,向大家鞠个躬!”鞠一圈大躬,“我在外混这儿年,多少也挣点小钱。今年这点缺粮钱,我们全还。还有去年、前年大前年的,所有缺粮钱,打总儿还!”转向进才,“周会计,你这就算算,我家里这些年,一共缺多少?

进才看一眼账本,拿算盘打一会儿:“连今年的,共是五十七块八!

家群从军绿色制服的上装口袋里掏出一厚沓子钱,清一色的十块头,崭新油亮、刚出厂的,坐在近处的甚至可以嗅到淡淡的油墨香味牛屋里鸦雀无声,所有目光无不盯在这沓子钱上。

家群伸出手,将这沓子钱朝另外一只手上甩打几下,如洗扑克牌般拨弄得铮铮作响,眯起眼,随手数出六张,递给进才:“周会计,这是六十块,就按账本上的,全还上,零钱算队里的!

进才接过钱,笑笑。

家群将剩下的一沓子重新放回袋中,朝众人再次拱手:“我祝大家开开心心,过个好年!这次回来,我没带啥好东西,只拿回来几包香烟,会抽烟的一人一支,尝个鲜儿。不会抽的,吃块糖,也算表个心意!”从下面的大口袋里掏出纸烟和糖果,一一散给大家伙儿。场面热闹起来

“嗯,味道不错!”白云天抽一口,呵呵笑道,“奶奶的,还是洋烟哩、我早听说过,就是没抽过!你小子,真还混出息了!

听到老白说是洋烟,众人赶忙去看,见上面真还写着曲里拐弯的字,无不喷啧称奇。山娃正在抽,一听这话,赶忙捏灭,藏进口袋里。眼前一幕犹如一出一波三折的大戏,家兴起初以为是在梦中,待反应过来,竟是两手抱头,如孩子般鸣鸣咽咽、哽咽起来。

成家喜气洋洋,气派地过了个富贵年。

家群还清所有缺粮钱后,又塞给家兴五十块,让他置办年货。置办年货自然花不了,显然,家群是有意送给他的。家兴本想间问那沓子钱究底有多少,几次话到口边,又咽下去。是啊,弟弟长大了。这是他的血汗钱,已帮他还去这么多,他还能奢求什么呢?

手里有钱,胆子也大了。接后几天,家兴与旺田、旺地一道,连去四趟双龙镇,置办下他有生以来规模最大、品种最齐全的年货:十斤莲藕、两捆大葱、一只猪头、…副完整的猪杂碎、一整块豆腐、两大盆凉粉、十五斤粉条、二十斤土豆、五斤洋葱、十斤菠菜、一百只鸡蛋,还有一些零星小东西,花去毛二十五块。

家兴乐呵呵地背回来,家群一看,觉得仍不够劲,悄悄喊上旺地于腊月二十八那日又从双龙镇背回一大块猪肋条、一条羊前腿和一条猪后腿。家兴责怪半日,从山娃家里讨来几个大铁钩,将猪肋条、羊腿猪腿和他买回来的猪头一总儿四大件,分别悬挂在前堂第二条房檩上。家兴寻到老烟蕭,托他买回五刀冥纸。年三十晚上,家兴不顾英芝

反对,带上丰盛的供品,抱上旺禄,与家群、旺田、旺地、旺几个赶到南岗,为老有林及列祖列宗挨个磕头焚烧。

初一早晨,天还没亮,成家老小无不换上家群置买的新衣,喜气泽洋地在院门外观看家群燃放一串加长的鞭炮,整整一千响,是两串五百响接起来的。鞭炮刚一响完,一帮娃子压成一堆儿,你争我夺,抢拾没炸响的散炮。

天刚蒙蒙亮,家群就领着旺田、旺地、旺福三个侄子外出拜年。家兴留在家里,陪成刘氏收头。英芝信福音,只对主鸡肚跪拜,反对烧香、拜年、磕头,可这阵儿她势单力孤,见赶场子拜年的人蜂拥而至,挡也挡不住,只好在喝完烩酒后返回里间,跪在地上祷告。

成家的明堂上干净阔气,一排儿燃放四支红蜡烛。家兴在桌子上摆三只酒盅,旁边挨排摆放一瓶烧酒、一坛黄酒和十几盒宛城产的白河桥香烟,甚是抢眼。

麻子婶儿死后,成刘氏成为四棵杨辈分最高的儿个人之一。来成家拜年的原本就多,这一年更是扎堆儿,挤破门槛。四队几乎来齐了,其他几个队的晚生后辈,也是排成串儿,该来的都来了,即使近年架子越来越大的民善也没落下,

一进门就被悬在梁上的四大件镇住了,七嘴八几平所有拜年的人,舌,无一例外地发出赞叹:

“我,日,好大的猪头,怕有十几斤哩!

“啧啧喷,大爷啊,恁多肉,你咋能吃得完哩?

“这块肋条真肥,肉皮子有四指厚哩!”

“老大奶呀,今年你真是发了!掌好包,我这个头磕下了,也沾你点财气!”

堂间靠柱子处生着一堆火,是旺田兄弟二人从河滩上挖回来的槐树疙瘩,夜黑儿就生起来,这阵儿没烟了,正好烤。

家兴身穿家群为他新买的灰布中山装,挺直腰杆子,全身通泰,守在门口接来送往,让烟倒酒,嘴巴咧着,脸上写着笑,耳里收听着每句中听的话,心里美滋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