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听过了,其他大队都没平坟,平坟的只有咱村。既然是全县统一平坟,全公社统一平坟,为啥你非要先平咱大队?即使先平咱大队,为啥不动其他村子,非要先平咱这四棵杨村?
“对对对,万支书,你得给个解释!可耕地的坟都不平,为啥先平咱的烂岗子?”跪在地上的村人一下子寻到硬邦邦的理由,纷纷站起七嘴八舌地质问起来。
“你……你……”风扬理屈词穷,恨恨地指向老烟薰,抖会儿手指,咚地扔下铁讼,置马上疯于不顾,迈开大步,朝村子走去。马上疯,李副主任、小鸭子等一见情势,也都脸色青灰,跟在后面走了。快到村ㄇ时,小鸭子飞起鸭子步赶前几步,追平风扬,跟他并肩走会儿,悄声问道:“支书,老家伙不识相,咱得教训他一顿,让他知道好歹!
风扬顿住步子,目光逼向他:“昨个教训哩?
小鸭子眼珠儿一转:“你甭管,交给我就是!
风扬瞪他一眼,鼻孔里重重地“哼”出一声,扭头走了。望眷风扬远去的背影,小鸭子思忖一会儿,回头喊道:“大头!”
这天晚上,雪花越飘越大。夜色黑定时,地上的雪已经铺有寸把厚,各家各户的房门早早关上了
就在此时,小鸭子领着两个人匆匆赶到老烟的院子。院门虚掩着。大头上前,一脚踹开院门,啪地推开堂门,冲进堂屋,猛见中堂上燃着两根红蜡烛,老烟薰盘腿坐在堂前,背对着门。
大头袖起手,慢慢踱到老烟薰跟前,朝他打量一眼,见他两眼微闭,穿一身新衣裳,头戴一顶狗皮帽子,脚上也是一双新鞋,腿上架着他的长烟杆儿,大是惊异:“咦,老家伙,既没过年,又没过节,你咋穿身新衣裳哩?”
老烟薰扫他一眼,闭上眼,朝门外淡淡说道:“小鸭子,既然来了,昨不进门哩?”
躲在堂门外面的小鸭子打个寒噤,硬着头皮跨进门槛,声音发颤:“大……大爷……”
“到我前面来!”
孙……孙儿不……不敢!”小鸭子的两腿不由自主地打起摆子,目光惊恐地盯在他的长烟杆儿上。
“你怕啥哩?”
“没……没怕啥!”
“你怕的是这个吧!”老烟薰拿起他的长烟杆儿,递给他,“你拿去,压到我的床头下!”
小鸭子不敢去拿,眼角瞄向大头。大头是黑河村的,跟老黑是邻居,是个杀猪的愣子,见他看过来,弯腰一把抓住长烟杆儿,扭身走进里屋,塞到老烟薰的床头下面。
“好了,站到我前面吧!”老烟薰再次说道,
小鸭子战战兢兢地走到老烟薰前面,也看到了他的新衣裳,颠声问
“大爷,你……你穿新衣装干啥?“道:
“等我的大限!”
“啥……啥叫大……大限?”
“就是等你们来!“
“老家伙,算你识相!”大头已经走出角门,接上一句,转对小鸭“孙主任,甭跟他啰唆了!”朝门口同来的另一个人一努嘴,扭住干,老烟薰的胳膊,将他猛拉起来,拖上就走,
老烟薰既没叫喊,也没挣扎,依旧淡淡地说:“小鸭子,叫他们松开,我会走!”
小鸭子急道:“大头,快松开!”
大头二人松开他,老烟薰活动一下手脚,理理被他们弄乱的衣裳大步走出堂门。
老烟薰一直弄鬼,屋子里阴气盛,儿子一家几年前就另起宅院,与他分开住了。老伴儿早已过世,这处宅院只他一人。小鸭子几个将他弄
走时,老烟薰不叫喊,就没人知道。儿媳张姐儿甚是孝顺,往往是一大早就为他端来一碗鸡蛋面疙瘩,放在床头,像是侍候月子婆娘一般。老烟夜里睡得迟,早晨起得也晚。放好面疙瘩,张姐儿往往要喊他两声,待他应过,再去井上打水。第二日早上,张姐儿踏着厚厚的积雪,端碗走进院里,推开堂门,走进里屋,将碗放在床头,轻声喊道:“爹,面疙瘩我搁下了,你起来喝,我扫雪去了,夜里下得大!”
没人应她。窗子小,光线不足,张姐儿看不清楚,又喊几声,依旧听不到应声,凑近床上一看,枕头上没人,一摸被窝,冷冰冰的,显然夜里没人睡过。
“咦,人哪儿去了,咋能不睡瞌睡哩?”张姐儿自语两句,走出堂门,见院中除去积雪外,并无脚印,心里打着九九,顺手抄起扫把,沿甬路扫出一条通道。扫好通道,她又走进灶火,挑起两只空,踩着积雪朝δ堵崦懇精上鐓鉢走硯覚叽賈镭。
张姐儿挑水回来,将水倒进缸里,再次回到堂屋,见公公依旧没回来。张姐儿正自惶惑,忽见墙根靠柱子处多出一只新麻袋,靠墙放着,里面装得挺满。张姐儿以为公公弄回什么好东西了,走过去解开袋口仲手一摸,摸到一个人头,惊叫一声:“我的妈呀!”跌倒在地。
四周静寂无声。张姐儿大睁两眼,不无惊恐地盯住麻袋。正在此时,麻袋微微动了一下。张姐儿脸色发白,嘴巴大张,却喊不出声音两腿软得站不起来,好在手上还有力气,撑在地上,一寸一寸地挪到门口,退出门槛。
日头升出来。张姐儿喘会儿气,觉得腿上有些力气了,试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跑出院门。不一会儿,张姐儿领着男人和几个娃子又返回来,放倒麻袋,倒出一看,竟是手脚被绑得死死的老烟,嘴里还寨着一块毛巾。
这场大雪使平坟的事儿暂时得到延缓,但马上疯和风扬平坟的决心非但没有动摇,反而更坚定了。
吃早饭时,大杨树上的喇叭再次响起,播放的是县革委移风易俗办公室的红头文件和公社革委会的具体措施,是万风伟扯着嗓子念的,念了一遍又一遍。播完文件,风伟又轮番播放公社临时通知和大队部临时决定,无论是通知还是决定,均不再只提铲平南岗的事,而是铲平公社各大队的所有坟头,铲平东方红大队各生产队的所有坟头,期限是二十天,各家铲平各家的。
届时不平,只要查出来,就视作反革命分子,活人送公社住黑屋,死人挖墓抛尸,听得村人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