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彩结,流光溢色。
谢家同温家一样乃是鄢陵大族,谢二小姐更是鄢陵有名的才女,在以才学闻名天下的鄢陵境内,谢灵旋以诗画双绝而闻名,诗才清逸,画工端丽,倾慕者不胜枚举。
谢府及笄宴自卯时始,及至申时,从外地赶来道贺的车马已停满了秋庭街,景象蔚为壮观,于鄢陵百姓而言,这等景象更是一年之中难得的盛景,少不了津津乐道一番。
温府车架足有八座,青恒木的马车外雕刻着温家族徽,车架整齐一致,庄严而又威风。
在最前头的便是温家四爷温修信,形容清癯,温文儒雅,温玉容所乘马车位于其后,徐惜兰与她同乘一车,看起来很是精心地打扮了一番。
“吁——”
马车缓缓停在谢府门前,很快便有小厮恭迎而来。
“玉容,四叔先同你谢家伯父谈些事情,你便跟着姊妹们先自行进去吧。”
温修信先下了马车,嘱咐车夫将马车停好,莫挡了旁人的路,才来到温玉容跟前,同她细心叮嘱。
“玉容晓得,四叔不必担心。”温玉容立于一侧,徐惜兰静静站在她身后,目光扫过谢家大门,很快收敛了眉眼作温顺态。
“瑾春、予若,你们两个记得陪着大姐姐,知道吗?”
“爹爹,女儿明白。”姊妹两个作了万福,声音清脆齐声道。
温修信随着来迎的小厮而去,温玉容便也随着几个姊妹一同入了谢府,瑾春、予若性情温和,一路上并未多说,倒是三房的两个女儿叽叽喳喳了一路,同徐惜兰说得欢快。
二门外,两个侍卫手持长枪交错一挡。
“何人?”两个侍卫同时大喝,像是根本不认识她们一般。
“温府。”青莺回道。
温玉容眉头一皱,往年来谢府赴宴从未有这般待遇,前世也并未遇到过此事,究竟是什么使得这一切改变了?
“哪个温府?”年纪稍小的那个侍卫冷冷问。
“整个鄢陵城还有哪个温府?”青莺凝眉怒视,“我家小姐们是谢家请来的客人,容不得尔等这般轻辱!”
经过的闺阁小姐们俱都以袖掩面,秀手指着几人附耳交谈,面露异色。
“我们是左大人门下,不认识什么温家!”侍卫依旧冷颜以对,“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闲杂人等?”温玉容笑,“便是你家总兵大人也不敢在我温府放肆,没料到竟被你一个小小侍卫如此轻视,你即便不识我温家,难道也不识太子太傅温修礼么?”
温玉容倒是见过这位左总兵左弼山的,当初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参将,靠着谢家赏识娶了谢家小姐,成了谢家的女婿,没料到后来竟攀上了相国高枝,成了秋党党羽,自此便是平步青云,仕途一帆风顺。
单论官职他尚不够在温家撒野,便论资历人脉他也不足以同温家相提并论,如今竟然还敢在她们面前摆起官家威风来了,真真是有趣至极!
那小侍卫听了温修礼大名当真是变了脸色,只是依旧皱着眉头看着她们,就是不让行。
“小将,你叫什么名字?”温玉容问。
“与你何干?”那侍卫直直顶了一句,面对着几个女人,还是几个所谓清流世家的女人,他们最是看不顺眼。武将文官向来不对付,手下的一群走卒更是如此。
“你是不敢?”温玉容挑眉。
那小侍卫像是被温玉容的态度给激怒了,怒喝道:“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潮州赵行!”
“好一个潮州赵行,你信不信,若是你现今立即进去通禀你家总兵大人,这谢家三门会同时大开迎我们进去。”
“就凭你?”
区区一个女子,也敢这般信口开河。
侍卫冷笑,看她像是看着一个笑话。
温玉容也笑,她不是个没有脾气的人,这小将真是将一番威风耍到了太岁头上。
“你!”温玉容指向另一个侍卫,“你去内间通禀你家大人,去问问是否当真要给我们温家没脸,容不得我们通行?若是他说个‘不’字,我温玉容便当面去问问他!”
“姐姐,何必如此争锋相对?”温予若扯了扯她的袖子,真担心这样会得罪人。
“安心。”温玉容轻拍她的手背,“若是真这般退忍,才是叫人小瞧了我们温家。当忍的时候自然要忍,可有些时候,分毫也退不得。”
若是在这种时候退让分毫,岂不是叫谢家轻看了温家,虽是旧交,却也是多年的竞争对手,毕竟一个鄢陵,同时容不得多个世家大族。
更何况如今二叔在朝为官,二叔既是温家的荫庇,温家也是二叔的后盾,绝不能让同朝为官的武将在温家跟前耍了威风。
另一个侍卫稍年长些,晓得其中弯弯道道,面露犹疑之色,正僵持间,谢家小姐带着丫鬟众星捧月般缓步行了过来。
“噫,是发生了什么?”谢灵旋只看一眼便知晓了其中原委,笑着让两个侍卫收起兵器,面对着温家姊妹道,“原是温家的姐姐妹妹来了,灵旋方才还想着怎么不见,心里刚念叨着,这就来了,可真是巧极了!”
“我们不是才来,是这两个侍卫拦着不让我们进去!”书雀道。
谢灵旋面上笑容不减,“这两个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我姐夫手底下的兵各个粗野得很,得罪了温家的姐姐妹妹,灵旋在这里向大家道句不是,不过咱们也别跟这些个粗人计较,白白坏了心情。来,咱们一同进去吧!”那一双灵动杏眼却冷冷朝书雀扫了一眼,看得书雀害怕不已。
“妹妹宴上,自然是妹妹说了算。”
既然谢灵旋听了消息赶了过来,温玉容也不必紧揪着不放,只看了那小将一眼,笑着给了谢灵旋一个台阶下。
温玉容踏过二门,其后三门大开,恭迎贵客而来。
那小将面色白了白,哆嗦着嘴一语不发。
谢灵旋带着几人来到雅阁,虽说前来访客颇多,但女眷与外男是分别位于两个场所,女眷之中依照着身份又分别隔了几个场所,故而温玉容到来之时并未太过嘈杂,只传来低低的说话声,各家小姐都手持团扇,端庄而坐。
雅阁门扉大开,谢灵旋是今日的主角,云鬓华服翡翠玉簪,衬着娇美面容显得悦目无比,行走之间轻纱飞舞,飘扬的裙摆如同红云漫开,优雅无比。
阁中女眷们俱都屏息静声将目光落在门口,方才还讶异谢二小姐为何匆匆而去,如今瞧见其后之人,一眼明了。
谢二小姐是鄢陵极为出挑的美人儿,娇美瑰艳,兼具少女的明艳甜美与女人的多情妩媚,犹若盛开的花
蕾,正处于一个女子最为美好的时节,怎么看都令人心旷神怡。
可阁中视线却悄然无声围绕在她身侧,当她同温玉容站在一起,骤然变得如此普通,馥郁姿容宛若云泥,温玉容默然而立便如云间凌波仙子,气度高华,夺人心神,由不得人不注目。
非议与羡艳一同围绕着她,温玉容的一生总是伴随着这般复杂而又极端的视线,她渴望安宁与平静,但命运却一次次将她推往争夺的旋涡之中。
动人的眼波如隔着朦胧雾气的湖光,透着一种令人心惊之美。
绝美如斯,却又丝毫令人感受不到一丝艳俗之色,恍若神仙妃子,只令人感到气质出尘绝美,更显高华脱俗,生不出分毫亵渎之意。
这般容光丽色,早已在整个鄢陵闻名。
正因如此,在她深陷丑闻之时,才会有如何之多的嘲弄与讥诮,嫉妒她的女人恨不能让她跌入泥里好来踩上一脚,垂涎她的男人巴不得她坠入深渊,幻想着自己能够一亲芳泽,对她肆意妄为。
“果真是狐媚样子,才会做出那般下作之事!”
“生得花容月貌又如何,还不是受人唾弃人人鄙夷?”
“当初她也算是与柳家长女并称鄢陵两大才女,温柳一谢,温柳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文章天然,而谢氏诗画双绝,是为美谈。如今看来,只有一柳一谢称得上真正的才女!她?不过是徒有虚名。”
“也不晓得她当初的那些诗词文章是从哪位先生手里买来的?”
阁中并未刻意隐藏的窸窣嘲弄声令谢灵旋升起一种久违的隐秘快
感,她的嘴角悄悄掀起,在一片嘲弄声中停顿片刻,仿佛在享受着这一刻加诸于温玉容身上的刻薄与煎熬,等待着她露出屈辱与痛苦的表情。
书雀懵懂地看着阁中每一张带着讥讽与嘲弄的脸,怯生生站在小姐身后,她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小时候跟着小姐一起看马戏的时候,她那么小那么矮,周围的人那么高那么可怕,她只能小心翼翼地抓住小姐的手,仰头望着每一张陌生的冷漠的脸。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像是那些面无表情的脸,居得高高的,低头睨着她,面上的白粉红唇像是带着鬼怪面具,围绕在她的头顶戏弄着她,挥舞着鞭子让她做出种种丑态,空气滞闷,她喘不过气来。
书雀下意识地望向小姐,小姐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一侧,没有一个人与她站在一起,她悚然一惊,突然发现那一切可怕的视线与非议都是对着小姐,被当做马戏挥舞着鞭子戏耍的人不是自己,而是一直保护着自己的小姐。
她们所有人都是一伙的。
天地颠倒。
小姐成了被她们嘲弄逗乐的玩意儿!
鲜血倒涌,书雀的脑子木木的发麻。
“下贱之人!”她们说。
当她害怕的时候是小姐保护着自己,可是当小姐被欺辱的时候,又有谁来保护她呢?
小脸涨得通红,书雀上前一步,闷声说:“小姐才不是下贱之人!”
嬉戏声为之一滞,目光落到这个小小的丫鬟身上。
“哪里来的这样不懂事的奴婢?若是在我们赵府,碰上这样跟小姐们说话的奴才,就该拖出去发卖了!”赵家小姐沉声说。
“素闻温家家风严谨,看来也不过如此。”
“还是说只有温大小姐的丫鬟才敢如此放肆?”
小姐们冷冷的笑着,书雀脑子嗡的一响,觉得自己好像给小姐丢脸了,给温家丢脸了,自惭自愧,忍不住低下头去。
温玉容握紧了书雀的手,掌心柔嫩温暖。
“见主受辱,奋而维护,正是我温家家风。”温玉容的声音不高,但足以让阁中每一个人都听到,“以狡贱言辞轻辱他人者,才是为我温家所不齿。”
骤然一寂。
“谢妹妹,你觉得如何?”温玉容侧首面对着谢灵旋,表情显得过分平静,反而令人感到一种静默的可怕。
“姐姐说得自然有理。”谢灵旋艰难道。
“既如此,姐姐敬妹妹一杯,恭祝妹妹早日觅得如意郎君。”温玉容举起酒盏,自斟了一斛酒,举起酒盏向四方一敬,仰面饮下。
塞外的度斑酒,暴烈无比,如火团与刀子一般刮着她的喉咙,温玉容只是一口饮下,连眉头都没皱过一下。
谢灵旋心中复杂无比,百种情绪浮上心头,她心中的如意郎君可是与温玉容传出流言的宋公子,如今温玉容敬她一杯酒祝她早日觅得如意郎君这算什么,是对她的嘲讽?还是一种隐隐的暗示?
心底的不安控制不住地浮起。
“第二杯酒敬在座各位姐妹,若是对我温玉容有何怨言,不妨当面同我说。”
温玉容举盏,目光一一扫过在座各人,这一回却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饮尽三杯,温玉容推辞不胜酒力先行告退,徐惜兰却暗自发了急。
她给温玉容准备的好戏还没上场呢,温玉容若是离开,那她的一番心血岂不是白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