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动容

南山埋着头跟在他身后,心中还在生崔劢的气,可她又惦记季伉,知道这是他为自己想出的最好办法。

从前她亦在朝为官,知道这官不是好当的,哪里及得江湖的半分自在。又听崔劢说这巡抚司种种,便知这里也不是简单的地界。

崔劢带她进了回廊相交处的一间屋子,屋内整洁朴质,仅仅摆设一床一桌,靠窗处放一张窄小的梳妆台,上面有一面光影浑浊的铜镜,梳妆台旁一个歪脚木架举着一只铜盆。

“今后你便住这,司内没有什么女人,东西你便凑合用。”崔劢站在桌旁,衣服上滴落的雨水在他脚边聚了小小一洼。

南山一挤眼睛:“什么什么?这当的什么差,还不让回家了吗?”

“得空你可以回去。”崔劢看一眼桌上放的盒子,“这个,往后外出公干穿着。”

南山提起盒里的衣服一抖,这衣服她在熟悉不过了——通红的袍,大襟,斜领,宽敞袖子,两旁有直直的摆,前襟断做两截,袍子正中、后背,还有那肩袖上端及腰下,皆绣着形状似鹿,身披鳞甲,牛尾马蹄,长有肉角的走兽。

这是麒麟袍,立有大功的四品以上大员方有机会受赐。

她有些疑惑地挑眼看看崔劢,崔劢淡淡道:“这就是陛下对巡抚司的恩宠。”

南山忽然有些察觉,巡抚司是怎样一个地方。

暴雨下了一天,到傍晚时分才渐渐将息。春天里少有这样的雨,凶狠暴虐,又酣畅淋漓。

南山心不得安,等到雨小些时便撑一把伞回季府去,城里积起了大小不一的浅水潭,她听闻汴河水面涨的又宽又平,若再来一夜这样的雨,恐怕河水就要漫堤了。

她走在街上时,天还淅淅沥沥下着细雨。

白墙青瓦的两排坊舍之间是一条青石道,积水的地上铺着一片片鲜绿的青苔,屋边植的老柳又高又茂密,条条垂着的柳条在和风细雨中舒缓地摇摆身姿。

南山无心看这样的景致,她心中在想崔劢同自己说的话,崔劢刚刚依然问起青涯剑的来路,南山并不想告诉他,敷衍了两句:“季大人给的。”

事实上,的确也是季伉给的。

那时,崔劢偏头看了一下自己腰间佩剑:“我的剑,名叫乌涯。”

崔劢而后的一句话令她心中不太舒畅:“这两把剑,本是一双。”

一双剑,不是有渊源,就是有故事,南山才不想叫别人以为他俩有什么瓜葛。青涯乌涯,流星剑法,巡抚司,还有天下第一,他俩的共同之处,她已经可以想出凭坊间人的想象能力,这简直是上好的说书题材。

南山走到季府时,天已半黑,雨也停了。她合了伞,三两步跨上府前的白石台阶,季府门檐上挂着的两个大灯笼洒着昏黄的光,轻柔地照亮她的面容。

门口仆人一见到她,忙探头进门里,喊了一句:“老管家,先生回来了。”

南山一面低着头掸去衣上挂着的几颗雨珠,一面急匆匆跨进门去,恰巧与也往这来的老管家撞了个满怀。

南山一把扶住踉踉跄跄的老人:“哎呦,老管家,您急什么呢?”

“哎呦,先生,你这冒冒失失的,”老管家身体早已虚迈,他唠唠叨叨想抱怨,可还是打住了话头,“不说了,快来快来,老爷等你好一会儿了。”

老管家看着老迈,走路却能生风,南山大步的跟在他后边,往季伉的书房去了。

老爷子在季家做事也有三十年了,年纪虽大,办事却不马虎,头脑也不糊涂,一板一眼的脾气半分没有减少,性格也一如年轻时的活泼。

季老管家唯一一个缺点,便是啰嗦,他一开口,必然是密密麻麻的文字织了又织,让人一根针也休想插进去。

南山听得头疼,到了季伉书房门口,老管家正说到兴头上。她忙嘴唇贴着一根手指,“嘘”的一声,又指指屋里,老管家极其配合的哑然失声,用力点了点头,又一拍她的肩膀,留给她一个坚定地眼神。

南山听说季喜出生后,季夫人患了好几年的病,是季老管家将季喜带大,如今看来,这脾气倒真是如出一辙。

送走了老管家,她理理衣袖,曲起手指轻轻扣了几下书房的门:“大人,我回来了。”

“进来吧。”

她进门时,季伉正在灯下读书,窗外的天已完全黑了,书房里倒是灯火很盛,照出的人影清晰完整。

季伉听见她的脚步声,抬起头来,面上慈爱,半点责怪她的势头也没有:“巡抚司的事都还顺利吧?”

“多谢大人,都是我太莽撞。”她抱起拳,既是道歉,也是道谢。

季伉站起,将她的拳按低:“你来家中也有许久时间了,家中人人都喜欢你,我们早已将你当成家人一般,就不必再说什么恩情了。”

南山抬眼看他,竟一瞬在脑海中闪过父亲的身影,她垂下眼默默不语。

夜风舒缓,窗外的一树芭蕉在窗绢上投下摇曳的剪影,竹林未动,发出“沙沙”的清甜声音。

季伉见她没有回应,像是被戳到了伤心处的疤,安慰道:“你第一日来府上时,我看你潇洒自在,孑然一身,在府中住了许久,也没有亲人来寻,故我邀你共同赴京,想的是你既然与我家有缘,便要把你当做自己的孩子对待。为人父母,怎么能不为子女排忧解难?”

“大人。”她一时不知说什么,话都堵在喉头,说不出来。

她本以为离家多年,思乡、思亲已不是一个侠客的愁绪。心中的牵挂是磨钝一把剑最好的石料,可亲情、友情,总是剪不断的细线,有时猛的一拽,就要教人滴血。

她眼睛一酸,泪有几滴盈在眼眶里。

她又忽然想起《流星剑谱》里的六个字,“无情人,无情剑”,她将泪咽下去。她从未落泪,无论是千年之前,还是时至今日,也或明日险途。

不管是生老病死,不管是聚散离合。

不管是喜怒哀乐,不管是酸甜苦辣。

剑客只要洒脱,只要放下,只要孤独,一把利剑永不会被情丝缠锁,永不会为纠葛自消锋芒。

再好的剑也会被消磨殆尽,可心剑无敌。

要做天下第一的剑客,就要造一座天下第一的心牢。

她一时思绪万千,又努力静下心神,季伉缓缓说道:“我知道你难为规矩控制,可是到京兆尹府随便提人,只有巡抚司敢做。我同薛指挥使当年一同征战沙场,交情颇深,我知道他忠心耿耿,心性并不坏。不论你今后在那见到什么,听到什么,你只管教好自己的剑,不必为流言蜚语扰乱心神。”

她举手一拜:“谨遵大人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