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长谙

半山荒寒月,不照长安人。

春起晨时,青白竹舍隐在霏霏烟雨间,似一幅泼墨山水画等人揭开。当竹林间响起轻碎的脚步声,寂静茶舍已传出淡淡的茶香,房门无声而开,女子缥缈的嗓音伴着晨风而来。

“忘川的茶只给有故事的人喝,你说给我一个好听的故事,我回答你一个问题,上天入地,无论古今。不知姑娘今日来此,带来什么样的故事?”

来人在门前站定,一袭白衣衬着满头的白发,似从阴司归来,没有半分人气,唯一的颜色唯腰间一根束腰的黑稠。

“我的故事……”她缓缓踏入茶舍,在窗前落座,周身萦绕一抹药香,令人神清心怡,“便要从这满头白发说起了。”

暮春四月,海棠初放,三年一度的试医大赛即将在云水举办。若是能在比赛中脱颖而出,便有机会进入药圣家族的东方城学习医术,这是所有医者都梦寐以求的机会,长谙也不例外。

进山的路因昨夜一场雨有些湿滑,草滴雨露间青苔斑驳,白丝软鞋在石阶上留下不深不浅的一道轮廓,惊起花间的蜂蝶。

历年的云水之赛都会吸引无数医者蜂拥而至,凡为医者,皆希望有妙手回春之术,掌握起死回生之法,而传承千年、历有药圣之名的东方家族,便具有这样的能力。他们不仅在江湖上备受尊重,朝堂之上也不乏背景,听闻大晋建国之初,御驾亲征的先皇便带着当时的药圣东方兮四处征战,多次于死路逢生。大晋建立之后,东方家族尽享尊荣,以云水为依筑东方城,令天下医者慕名而来。

长谙将一株青栀扔进药篓,望着雨雾弥漫的深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竞争残酷,三年前她便因药材不足连第一轮比赛都未进入,东方城挑选人才虽不看家世,却不会好心为参赛医者提供全部药材,疑难杂症,从诊断到医治皆由自身完成。

她自小立志悬壶济世,东拼西凑地学习医术,多年下来竟有小成,而她所有用来医人的药草,皆是从这座传闻住着山鬼的深山中采摘而来,不过她没遇到山鬼,野狼倒是撞见了几头,若不是猎户经过,恐怕她早已命丧狼腹。

为了不日后的比赛,如今她只得步步深入,希望能在这座深山中采到所需的珍贵药草。

天色渐暗,当她于野花乱草间起身时,落日已没,星月渐起,寂静深林响起鸟雀扑棱翅膀之音,头顶响起孤鸦凄凉的叫声。

回头已望不见来路,她不知身在何处,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荆棘刺伤了脚踝,踏出半人高的灌丛,大片古木之后隐有火光闪烁。

她离得近了,方看清那是一座破败的山神庙,泥塑神像的下方正燃着一堆篝火,火边坐着一位青衣少年,火光映着半张姣好的侧颜。

漂亮的事物总会让人减少恐惧,她轻手轻脚地踏入门口,略显局促的嗓音响起:“请问我可以在这里住一晚吗?”

火堆跳起一抹火星,浮云在头顶散开,门外高悬的明月洒下一地的清辉,少年在月光下缓缓回头,衣上绿萝织锦,袖有茂林修竹。

他静静地看着她,似月华清冷的一张脸,声如山泉:“我也是借住,你若要问……”指了指身后的山神像,“问他。”

冷冰冰的语调却莫名让她觉得亲近,她取下药篓在火边坐下,从药篓里挑了几株药草压碎敷在脚踝伤口上。

她做这些的时候,少年仍静静地望着她,眼里没有半分情绪。

她却并不害怕,朝他露出笑容:“真开心能在这里遇到人,我叫长谙,你叫什么?”

他抬头看了看夜幕下的明月,片刻:“阿月。”

夜晚的山林更显阴森,她有些害怕,不动声色地靠他更近一些,闻到他身上传来的花木清香。

“阿月。”她试探着叫出他的名字,微微偏头看他被火光映红的侧脸,“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火光照进他冷泉般的双眸:“等人。”

她笑了笑,并不打算继续追问他的隐私,拨弄着火堆自言自语道:“我是进山采药的,云水的试医大赛马上就要开始了,我没有钱去商市买药材,只能靠自己了。”

他似在思忖,片刻之后抬眸道:“我知道有个地方草药很多。”他起身望着她,“去吗?”

她眨眨眼,“扑哧”笑出了声。她想,这个人看上去冷冰冰的,其实还蛮热心的嘛。

她似乎完全没想过要提防眼前这个初次相见的陌生人。她跟着他踏入夜色,在这荒野山林竟也觉得心安。

阿月好像对这里的地势很熟悉,穿过密林的幽道,一片山谷在眼前出现。入目是大片枯败野花,夜幕一颗星子也无,清月隐在重重浮云之后,谷内却有明亮的光辉。

她环顾四周,像是怕惊醒什么似的小心翼翼地挪动步子,片刻之后,惊喜的嗓音顺着夜风响起。

“是白梗!阿月你看,这株白梗起码有一百年了,天啦,这可是宝贝!”

随着她的喊声,更多的珍贵药草在月光下似雨后春笋冒了出来。月上中天,她踩着枯败花草跑到他面前,双颊因激动微微泛红,嗓音却明朗:“这地方是仙境吧?是仙境吧!”

他看了眼她背着的药篓:“不多采一些吗?”

她抿着唇摇头,双眼满是笑意:“不能贪多,能拿到这些我已经心满意足了。阿月,谢谢你。”

夜风夹着花木清香拂过他半片衣角,少年袖襟间的青萝绿蔓似攀着花香生长,晃了她的眼。

回到山神庙后她便沉沉睡去,身边的火堆燃得正旺,令她在这寂静山林也备感温暖。

翌日一早,阿月提前醒来,用硕大的荷叶打来供她洗漱的泉水,日光透过树叶罅隙照亮草间晨露时,他已将她送到下山处。

斑驳的青石台阶蜿蜒山下,他站在逆光里,脚边匍匐着无名野花。

“阿月,你不和我一起下山吗?”

他摇摇头:“我在等人,不能走。”

她不强留,朝他挥挥手:“阿月,我一定会赢得比赛进入东方城。你若想找我,就到云水来,我在那里等你。”

他看着她,轻轻地点点头。

第9章

我在等心仪的姑娘

云水初试那日,暮春天气下起了细雨。初试地点就在东方城的一座别院,偌大的庭院已安排了从各地而来患有疑难杂症的病患。对于医者来说这是三年一次的比试,对于患者来说却是不可多得的就诊机会。

长谙接手的病人是风寒之症,但嘴唇青黑,眼白泛黄,伴有中毒的症状。一番诊治下来,她写下药方开始煎药,那些在山谷中所采的药草果然派上了用场。

她在火光中摇着扇子,又想起那个叫阿月的少年。她想,下一次见到他,一定要好好谢谢他。

身边的药篓被踢翻时,药罐方才沸腾,她抹了一把鼻尖的雨水,抬头看见围在身边的几名壮汉。药篓里几株珍贵的草药被其中一人握在手里,那人眼露贪婪。

长谙终归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不明白财不露白的道理。她像一头小狼扑上去想抢回药草,却被一脚踢倒在地,她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抢走了药材,消失在拥挤的人群里。

没了药材,饶是她找出病症所在,仍不能治好病人。翘首三年的比赛,又夭折在初试时。她抬头望了眼细雨沉云的天,眼角泛红,却只是揉一揉,沉默地将摔碎的药罐收起来。

一双墨色的云靴停在她眼前。她的目光寸寸上移,扫过不染半点泥水的白衣,素色伞面在来人面上覆下半寸阴影,衬着他嘴角一抹关切的笑意。

她认得他,东方城的少主东方宁。

这是她想要进入东方城的第二个原因。两年前的仗义相救,白衣公子的容貌便再难忘记。她时常在江湖上听说他的事迹,医术高超,侠义心肠,是许多窈窕少女的心仪之人。

她保持仰头的姿势望着他,他的嗓音伴着雨声飘下来:“又叫我撞见你被欺负了。”

他竟然记得她!

她不知此刻红晕是否爬上脸颊,但开口说话时却有些结巴:“还……还好啦,我……”

她被他带着笑意的嗓音打断:“你要这样蹲着看我多久?腿不麻吗?”

她面红耳赤地起身,却冒冒失失地撞到他的胸口,一时间药香将她笼罩,她听见他含笑的声音:“长谙,两年未见,你长高了。”

春雨渐停,她揉了揉泛红的鼻尖,望了眼日头半探的天色,轻轻地笑出了声。

东方宁看了看空无一物的药篓,又替她的病患诊治一番,神情有些严肃:“他的病要用到长参、红赤、枯钼荷,这些药材价格可都不菲,按规矩,我不能出手帮你。”

说话间,她已经背起药篓,将长裙卷在膝间,露出一双染满泥水的黑靴,见他投来疑惑目光,她淡淡一笑,笑容里自信飞扬。

“宁少主,下一次我们在东方城见吧。”

他微微眯眼,看着她背影渐远,露出莫名的笑意。

春雨连绵,山路难走,她按照记忆中的路线来到山神庙,日头已没入山峦,庙宇被镀上一层破碎的金芒,而金芒之中青衣少年逆光而立,似乎下一刻便要羽化。

她没想到能在这里再一次遇到他,连带着脚步都变得欢快:“阿月,你怎么还在这里?”

他回过身来,依旧是冷冰冰的两个字:“等人。”

她心生好奇,却仍没有追问,只是将药草被抢一事说给他听,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接手的这个病人所需的几味药草那一晚我曾在山谷中见到过。”见他不说话,她语气有些急迫,“等我进入东方城,我会把采走的药补上的。”

他垂眸看了她半晌,转身走向通往山谷的那条幽道,半片衣袂扫过她的手背,携着清风凉意:“我带你去。”

眼前的少年清冷寡言,可自她第一次遇到他,她便心生依赖。她似旧友一般和他说起她在云水的遭遇,被抢走药草怎么会不委屈,可她的委屈从来都无人可说,她便也学会了沉默。

他安静地走在前面,似乎没有听她说话,她想,他应该觉得她很烦吧。渐渐地,深林便只余树叶轻簌。

他突然停下脚步,她猝不及防地撞到他的后背,茫然抬头时,听见他淡淡的声音:“怎么不说了?”

她有些发愣:“我以为你没在听……”

他似乎笑了一下,却似错觉,仍是没有情绪的语气:“你说你自记事起就是一个人,但你记忆中曾有一个人对你很好,你一直在打探他的下落,他可能是你的父亲。”

不知不觉,她竟已絮絮叨叨地将自己的身世说了出来,她从未对谁袒露过这些午夜梦回时才会流露的心事。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怅然若失地说:“可能是我的错觉吧,若真是我爹,为什么他从没来找过我呢?”

阿月的背影僵了一下,他回过头来深深地望了她一眼,那眸子似墨浓郁,令人难窥一二。

采完药回到山神庙,阿月打算赶在日落前送她下山。凉春的山花衬着大片落霞,他清冷面孔覆上半寸黄昏的光影,竟也生出几分暖色。

她愣了一下,开口道:“明早再下山吧,我在庙里,陪着阿月。”

她不知道他在等谁,可他孤零零地在这寂静的深山,露出冰冷又倍加珍重的神色,她看在眼里,莫名心疼。

他在岚岚山雾中望过来,眼里似盈上笑意,嗓音却低沉:“好。”

这是他们在山神庙一起度过的第二个夜晚,火光照着她说话时生动的面孔,能看清她上挑的眉尾,还有含笑的眼角。

后半夜她渐有困意,他不动声色地离她更近一些,令她倒过来时刚刚靠上他的肩头。她的黑发从他心口垂下,鼻尖缭绕淡淡的幽香。

他透过破旧的窗棂望了眼夜幕的白月,月光照下来,将他和身旁的姑娘笼罩。

翌日一早,他送她下山,她踏下最后一阶青石台阶,终于忍不住转身问他:“阿月,你到底在等谁?”

他距她十步台阶,身后晨雾弥漫,草色渐深,他垂眼定定地看着她,良久,声音似冷泉清月:“我在等心仪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