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街边的夜宵摊生意已经如火如荼,它们杂乱无章却自成一派地堵在小区门口。老胡很省事地把我扔在马路边,说了声拜拜便开车跑了。
心一静下来,我满脑子又是蔚蓝了。在一遍遍地拷问下,曾经那么确定的事竟然变得模糊而陌生。这种感觉好比,原本十分熟悉的汉字你反复盯着看,反而会突然不认识它。我走到一个卖烧烤的小推车旁,刚要开口买点吃的,一阵轻柔的光明迅速地从头顶消失,仿佛你正背对着巨大的电影屏幕,突然有人“啪”的一声关掉了放映机。
头顶的路灯熄了,午夜来临。
一时间我胃口全无,纷繁的往事在忧伤又寂寥的黑夜中弥散开来。
大三那年,认识蔚蓝没多久,我就发现了她是一个很有趣的姑娘,换一种说法就是很招人喜欢。开朗率真、充满朝气,有一种从来不怕麻烦别人的本事。事实上,被她麻烦过的人通常都后知后觉乐在其中。
日子明明是一张很无聊的白纸,而她却能妙笔生花。
比如拉我去看球赛时总是叫我先猜哪个球员先犯规,猜错了就喝雪碧加酱油,你知道那玩意有多销魂吗?谁喝谁知道。
比如骗我去她寝室修电脑,最后却变成了陪她一起玩弱智的恋爱养成游戏。硬是把从小励志当大明星的女主角培养成了一个护士,别人都让女主角去上才艺课,她倒好,三天两头让女主角跑去医院做义工。
当然,还有考试前一星期想去图书馆突击复习占不到座位,就把我拉去了存放各种人体器官的实验楼,一边看着透明器皿里被福尔马林浸泡得格外狰狞的眼球,一边背着课本,玩的就是一个心跳,她还美其名曰:这叫加深印象深入记忆法。别说,还真有效,后来只要一想到那双死人眼睛,我做梦时都能把那一篇文章倒背如流。
当我意识到自己跟蔚蓝成为默契十足的“好朋友”时,是大四的春天。那会发生了一件事,说起来可能有点荒谬——我多了一个弟弟,亲弟弟。我妈瞒着我偷偷生下他时,已经四十四岁高龄了。
我生在一个非常“热闹”的家庭。我爸固执、古板,原则古怪到令人发指,而我妈急性子、暴脾气,还有着一颗加强版林黛玉的玻璃心,这种组合简直就是天雷勾地火。他们结婚后没有哪一秒相互看顺眼过,把吵架一事当成婚后最大主题,吃饭吵、睡觉吵、看电视吵,难得六一儿童节陪我去趟公园也要吵。真的,如果他们把吵架的热情专注在事业上,现在我认识的朋友估计都是王思聪级别的了。
偏偏他们吵架时最常说的一句话还是“要不是看孩子还小,我早跟你离了”,好像我才是阻碍他们离婚和自由飞翔的罪魁祸首。
小时候,我特别羡慕林鹿夏,因为她有一个爸爸绅士妈妈贤惠的好家庭,我也羡慕胡伟大,因为他有一对从不管他让他自由成长的爸妈,我甚至羡慕刘雯雯,刘雯雯至少还能立场坚定地站在妈妈这一方,一起“同仇敌忾”她爸爸。可我呢?他们两个我都讨厌,到后面一度变成了讨厌自己。
上大学后,我总算从这种罪恶感中逃离出来。大学四年我很少回家,我妈常给我打电话,通常都是撕心裂肺地哭诉,说这日子过不下去啦,反正我也长大了,她没什么后顾之忧了,一定要离婚。我从不劝我妈冷静,只是默默听完,然后说:“你想清楚了就行。”
可笑的是,离婚这事他们从没付诸行动。大四那年,当我妈在电话里又是愧疚又是兴奋地告诉我,给我添了一个弟弟,而之前瞒着我是怕我担心时,我简直哭笑不得。
我的第一反应是,可怜的弟弟,你又要过上哥哥曾经的生活了——成为一对失败夫妻的精神寄托,成为他们婚姻痛苦却无法解脱的罪人,每天晚上躲在房间里被门外激烈的争吵声吓得委屈地掉眼泪,还傻傻地把一切错都归咎于自己。
这事让我非常郁闷,整天窝在寝室睡大觉,蔚蓝给我打电话我也无精打采爱理不理。四月初的某个傍晚,天空飘着毛毛细雨,蔚蓝找到寝室来了。我无奈,蓬头垢面地下床给她开门。
“给你三分钟……”她看了我一眼,嫌弃地撇撇嘴,“算了,给你十分钟,赶快收拾下,陪我去个地方。”
二十分钟后,我撑着用移动话费积分换来的雨伞跟蔚蓝去了艺术楼。那栋楼有九层,建成一个圆形玻璃杯的形状,楼下有一个广场,上面林立着奇形怪状的路灯,像魔幻电影中那树木全部枯萎的黑森林,据说这栋前卫的建筑还得过市里评选的设计一等奖。因为下雨,又是晚饭时间,广场上只有我们两人。
蔚蓝急切地把我拉到广场中央,看了眼手表,飞快地跑走,接着一个轻盈的旋转,她站在二十米开外的广场边缘朝我喊:“许愿!快许愿!”
我撑着伞,像个傻子一样干站着,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照做了。我闭上眼睛许了个愿,希望专业考试别挂科。睁开眼时,四周的灯竟然全亮了!有那么一刹那,我错觉世界是被自己的愿望给点亮的,这种感觉真奇妙。
蔚蓝满意地跑回来,抓起我的手冲向了艺术楼。
“快点,要赶不上了!”她兴奋地叫道。
艺术楼没电梯,只有巨大的旋转楼梯围绕在建筑外围,我们一边爬,一边通过透明玻璃看整个大学在自己的脚下变小。爬上楼顶时我俩已经累得不行,我们不再撑伞,扶着栏杆,俯瞰着大半座星城,因为下雨,傍晚的天空阴霾,透着沉闷的灰蓝色的光,黑夜即将来临,远远看去,城市还在沉睡,只亮着稀疏的灯火。
我还在喘气,蔚蓝仍抓着我的手,眼神无比笃定:“等下,马上要来了。”
紧接着,神奇的一幕降临了。
城市里像藏着无数闪光的多米诺骨牌,从西往东,铺天盖地蔓延过去。一秒后,星城的路灯被全部点亮。这种视觉冲击让我感到轻微的窒息,胸腔由内而外散发出紧张和兴奋,后来我才知道,这种感觉也叫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