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苏荷缓缓从他身后站出来。
很多年后我都忘不了那一幕,从窗户照进来的月光落在她惨白的脸上,她的眼睛像寒冬里结上一层冰霜的湖面,平静的表层下泛着很深邃的忧伤。她就这么直直地看着我,我想喊她的名字,想道歉,想让她别离开我,千言万语都堵在胸口。我们无言相望,和苏荷相处的那些片段飞快在脑子里闪过,短短几秒的对视,却耗尽了我一生的深情。
我试图站起来,谭峰一脚将我踹倒,开始毫不留情地踢打我,每一拳每一脚都像是砸落在我身上的铁块。我蜷缩在地上抱着头,毫无还手之力地任他踢打。在我觉得自己快要承受不住的时候,他终于也累了,一手揪住我的衣领,一手将枪口塞进了我的嘴里。
“住手……”冷眼旁观的苏荷还是喊出了声。
“我当初让你跟我走,你不听。就为了这样一个孬种杂碎!?”他像个亡命之徒那样歇斯底里地冷笑,“你他妈还嫌他把咱们害得不够惨吗?要是被条子抓住了咱们都得判死刑。事到如今你居然还想护着他?!老子现在就宰了他!就算是死也要先拉他垫背!”
“不,不要……”苏荷脸色苍白,她不敢轻举妄动,生怕激怒谭峰。
谭峰把枪从我嘴中拔出,换而顶住我的下巴。这次他持枪的手高度紧绷,随时要扣动扳机。
“开枪吧,快开枪……”
我含糊不清地说这,真奇怪,此刻我一点也不怕,我甚至觉得这才是最好的结局。我缓缓闭上眼睛,苍凉地笑了,“苏荷……对不起,一切都是我的错,这辈子我对不起你,下辈子你见到我可千万要躲远点啊,别再摊上我这种人渣了……”
苏荷还是哭了。
她失去理智地扑过来,跪在谭峰的脚下,用自己的胸口挡住那把上膛的枪口,“不行,哥,你不能杀他……你要这么做了我会恨你,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我答应你,见他一面就走。我们现在就走!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一切重新开始,我答应你……”
她泣不成声地哀求着,从始至终都没有再回头看我一眼。
我不清楚谭峰的内心到底在经历多么痛苦的挣扎,不一会,他颤抖着收回抢,一脚踢翻身旁的小木桌,他弓着背,死死捂住嘴,痛苦地大叫了一声。那是类似野兽般沉重的嘶吼,逼仄的塔房重新归于寂静,三人在僵冷的黑暗中沉默。
我的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苏荷和谭峰高度紧张地看过来,在他们灼人的目光中我缓慢地接起了。
“喂……”
“在哪呢?到处找你找不着。”是傅林森的声音。
“……哦,无聊,在夕江边吹风呢。”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点。
“一个人?”
“是啊,怎么啦?”
“我刚买了《使命召唤》9,还打算找你一起玩的。”他爽朗地笑起来。
我有点怔住了,我从来没听傅林森这样笑过,他的微笑一直是淡淡的。
他继续啰唆道:“突然好怀念咱们在白鸟公司住宿舍的那段日子呀,那时候我们只有一台电脑,没事就通宵玩游戏。你还记得其中有一关吗?真难!咱们怎么也玩不过去,最后居然是秦大义那个从不玩游戏的白痴给通关了。”
“呵,当然记得。那个……先不说了,晚点回来陪你玩。”我极度不安,傅林森莫名其妙的笑声让我觉得很不对劲。
“行,回聊。”
挂断电话后我立刻开始琢磨傅林森话中的深意,他为什么突然跟我谈起游戏?当时我们玩的是一款第一视觉的战争游戏,傅林森口中非常难的那个关卡,我还有些印象,那一关的任务是偷偷跟踪和暗杀恐怖分子,当时我们跟踪了很多遍,却总是被目标发现。
跟踪!
他是想说,我被警察跟踪!
后来我才知道,傅林森通过小乔知道了我今晚的行动,那晚一直偷偷跟着我到了夕江边,混在人群中替我把风。半小时后,他看到几个行动迅猛的便衣警察低调地坐一张游船直接往灯塔开去,于是迅速给我打了个电话。
“这里暴露了,你们快逃!”我话刚脱口,楼下已经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至少有四五个人。苏荷立刻起身冲到门口,她刚来得及锁上门,外面就开始粗暴地撞门了。谭峰反应迅速,他似乎早有准备,将绑好的绳子从窗口抛下去,那一面窗沿着峭壁,下面是江水。
枪声就在这时响起了。
震耳欲聋的程度远超过我的想象,几秒后我才反应过来,警察是想开枪打坏那把门锁,却射偏了,穿透了不算厚的铁门。半跪下的苏荷闷声倒地,就像国际象棋里被对上用中指轻轻一弹就跌倒的棋子。
她中枪了!
我连滚带爬地冲过去抱起她。她额头上全是冷汗,鲜血顺着她起伏的胸口源源不断地往下蔓延,我几乎听到生命流逝的声音。顷刻间我眼中只剩下大片的猩红色,胸口一阵阵紧缩。
苏荷艰难地伸出手碰了下我的脸,想张嘴说话,可我听不见了。连续响起的枪声吞没了我,这次开枪的是谭峰,他一边骂着脏话一边对着铁门一顿乱射,门外顿时传来惨烈的号叫。确定有警察中枪后,他暴怒地一脚把我踹倒在墙角。当他再次拿抢指着我时,我知道自己在劫难逃。
只是无所谓了,当苏荷中枪那一刻起我就什么都认命了。
我试图努力摆出一个优雅的微笑,就像傅林森曾经面对死亡那样,可他没给我这个时间,一切发生得太快。
先是左肩,接着是右大腿,我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两根巨大的铁钉活活穿透并钉在地板上,尖锐的疼痛让我濒临晕厥的边缘,我使出浑身力气哀号,身体扭曲成一团,确认第一波痛楚没有将我带走时,我咬牙朝苏荷爬过去,刚爬两步,后脑勺又传来了猛烈的重击。彻底晕厥的前几秒,我看到谭峰抱起地板上奄奄一息的苏荷,往窗口跑去,她的下巴无力地枕在他的肩上,她还清醒着,就那么睁眼静静地看着我。
视线急剧模糊,就像被人拔掉电源般,疲倦汹涌来袭,我感觉自己飞向一片渺茫的白色,朝没有尽头的浓雾里一直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