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个星期过得很快,若非得找出这段时间的意义,那就是它让我深切地意识到自己不再年轻了。因为就在短短两星期内,我却连续参加了三场婚礼,其中有一场还是我的邻居,印象中那个高中就辍学在家每天玩网游,肥到出门都得侧身过的胖子,居然也欢天喜地地结婚了。
星期天我赶去华天大酒店,门口站着一个油光满面的穿着西装的巨大肉球——这么形容有些过分但绝对贴切,他搂着一位简直生出来就是为了衬托自己的漂亮新娘。新娘接过我的红包,他激动地抓住了我的手,“陈默哥,最近混得怎么样呀?”
“马马虎虎吧。恭喜啦,新娘真漂亮。”我不擅长寒暄,后面一句话倒是发自肺腑。记得小时候他非常崇拜我,总是笨拙又忠诚地跟在我屁股后面,有次我们去河里抓
螃蟹,他被螃蟹给钳到了大拇指,嚎哭了一下午,我安慰他下次带他去打电动他才破涕为笑。如今一切早已物是人非了。其实这些年他也依然没有什么改变,只因为家底殷厚,所以关键时刻看上去又跟其他人不一样了,比如结婚,比如买房,比如脖子上那条俗气也霸气的粗犷的金链子。
那场婚礼我没呆太久,当婚礼仪式进行到新郎新娘舌吻五秒钟时……我实在不忍看下去,挥一挥冷汗,不带走一片云彩。然后我打车去了火车站,并花了点时间在人潮涌动的广场上找到了张可可和郭爱卿。
我之所以会来这,是因为张可可还是没能在图书部撑下去,辞职了。
这些天她做得很不开心,父母又一直劝她回家考公务员。她花了三个失眠的夜晚在梦想和生活之间抉择,最终,她买了一张回老家成都的火车票。做出这个决定时她没再像以前那样哭鼻子了,至少离开的这天,她一直微笑,诸多的无奈跟苦楚都变得轻描淡写。那一刻我觉得她是真的长大了,尽管这种成长多少有些残忍。
原本大家都应该来送她的,遗憾的是能腾出时间的只剩下我跟郭爱卿。张可可见到我时有些淡淡的失望,我明白那是因为她没看到周小野。
“他今天有事,所以来不了。”我解释。
“没关系的。”谢天谢地她没问我什么事,否则我还真答不上来。因为真相是周小野并没有事。他不来送她,是因为他很明白这些日子以来张可可对自己的心意,可是他无法接受,所以他必须在关键时刻表现出决绝。
在处理感情方面他从来都不含糊,这点我相当钦佩。
后来我们又避重就轻地聊了些闲话,在分离的时候闲聊几乎成了一种不成文的规定,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这种沧海桑田各自天涯的感伤。时间快到时,我拍拍张可可的肩,“时间不早了,快进站吧!以后有空随时回来找我们。”
“嗯,也欢迎你们随时来找我玩,成都美女很多喔!”
“走吧姑娘,别再说了,再说姐又该哭了……”郭爱卿红了眼睛,直到张可可快要进站了,她才突然挥手喊起来,“可可,你一定要好好的啊!千万别忘了姐。”
可惜张可可听不到了,她被身边那些将要去往世界各地的乘客簇拥着挤进了候车厅,然后一个转身,就不见了。我来不及伤感,甚至来不及惆怅地看向远方叹息一声,雯姐的电话在这时杀过来了。
“喂,陈默。”
“在。”
“出事了。”她的声音透着一丝压抑不住的焦灼。
“……”我的脸色立马沉下来,身旁的郭爱卿正擦干眼泪用一种无辜的眼神看着我,而我花了很大的勇气才问出来:“……怎么呢?”
“刚上市的《橙》A版,有三页是空白的。”
三页,空白。
我思考着这几个字的分量。
也就是说,此时此刻,正有十几万本同样残缺的杂志正大大方方地摆在全国各地的报刊亭和书店,等着无数满怀期待的读者去购买,去翻阅,然后再愤怒地要求退货,再换一本,仍是瑕疵品,再换,再翻,最后是深深的失望……全身的力气都被凝聚在胸膛,然后瞬间抽离出来,我几乎要站不稳了,天旋地转。最后一丝理智迫使我清醒,并努力找出原因。
为什么会出错?因为我没有对杂志进行最后一道把关。
为什么没有把关?因为这一道关主要在于杂志的视觉和排版,我交给了另一个人。为什么要交给这个人?因为以他的能力和职业态度是绝不可能出错。更重要的是,
我信任他,百分百地信任。这个人是谁?
——任南希。
我慌乱地掏出手机拨打他的电话,关机。一旁的郭爱卿早已被我苍白的脸色吓坏了,我顾不上解释转身拦了一辆出租车。
我马不停蹄地赶回家,客厅里仍旧保持着昨晚醉酒后的狼藉,随处可见的空酒瓶像是被荒废的幼儿园里那些寂寞的积木。周小野还熟睡在沙发上,为昨晚的过度饮酒买单。可我明明记得,昨天喝得最多的是任南希。他一反常态地提着大袋青岛啤酒,说要
跟我们不醉不归。
我跌跌撞撞地推开了任南希的房门,里面已经空了。他和他所有的东西都不见了。
一瞬间回忆翻涌,我想起了一年前,在我刚被周小野领到这间房的门口时,那个和善、简朴、踏实的大男生坐在床边画素描,他花了一些时间才从自己的作品中走出来,侧目看向我,友善的神色里透着一丝紧张。很快走上前,将出汗的手心在自己的裤腿上搓了搓,笑着伸过手,他说:“呵呵,你好,我叫任南希。”
一个矫健的身影就是在这时闯进了我的视野,像一件钝物砸破了原本静止的玻璃。他出其不意地将吴彦尊扑倒在地,狠狠一拳砸下去。昏暗的光线下,我看清楚了他扭曲的侧脸,以及闪烁在他眼眶中的泪水。
周小野。
他什么都不说,只是专注于自己体内的暴力跟手中的毁灭,他挥起拳头,又是一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