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离开这里呢?”我们问。
“起初每天都度日如年,我也想过离开。可我告诉自己,如果我离开就代表我认输了。所以我坚持下来,后来学生换了一届又一届,老师们也调动频繁,大家就渐渐忘了此事。所以你们要相信,就算这个世界再残酷它也只是一时的,而一个人只要内心坚定就总能获得最终的胜利,哪怕这种胜利只是静悄悄的被人遗忘的。”
她的脸上是繁华退却后的平和,浅淡的眼纹中透着一种莫名的坚定。有时盯着她的眼睛看,会觉得里面可以找到这个世间所有问题的答案,不够美好却绝对真实而唯一的答案。某一瞬间,我甚至可耻地希望自己是她的孩子。
南水镇没有火车站,更没有飞机场,只能坐大巴。一路上沈聪心情都很差,一直红着双眼。小凉轻声细语地回忆着一些关于谢老师的事。当初沈聪出国没多久后我也离开了南水镇,剩下了小凉一人。那时她偶尔会找谢老师谈心。小凉说她很想念我们,却失去了联系,不知道要怎么办。而谢老师总是非常认真而温柔地回答了她,“小凉,你要相信,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森林,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后来小凉才知道,这句话出自村上春树。谢老师将这句话送给小凉,也送给自己。其实她留在南水镇的真正原因,是在苦等着年轻时的恋人。
八年后,她死于胃癌,享年四十二岁。她死那天,仍旧孤身一人。
唯一陪伴她的是她的痴情与胜利。而我总是想,这个世上究竟还有多少爱而不得的人苦等在时光的路口,明知没有结果也不愿离去。他们从不辜负别人却总被别人辜负。他们拿出所有的执念与时间对抗,换来的不过是苍老和懂得。
出葬这天,天空阴霾得像是哭泣的母亲。整个葬礼异常简朴,献花的人们没有太多情感。葬礼结束后大家纷纷离去,可能有人留恋或叹息地回头看了一眼墓碑上的照片,看了一眼那个清秀、娟丽而善良的女人,那个最终败给了命运缓缓苍老的女人,但也仅仅只是看了一眼。
我们三人留下来,在谢老师的墓碑前待到了天黑。
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回忆往事,说到好玩的地方还会开心地笑。比如当年在谢老师家中偷偷翻出了她曾经的情书跟黑白照片,比如旷课之后去求她帮我们开事后请假条证明,还比如她生日那天在收到我们的礼物时像个小女生一样感动脸红,可当我们问她多少岁时她却告诉我们年龄是女人的秘密……大家就这样虚张声势地努力缅怀着过去,
那些再也回不去却又忘不了的过去。
晚上去汽车站搭车回星城市,大家站在月台上等车。小凉去便利店买饮料,沈聪却还坐在候车厅的座位上,深埋着头,大概累坏了。车快来时我跑过去喊她,才发现她在哭,强忍了一整天的她此刻还是崩溃了。
“别哭了,谢老师的事大家都很难过。”我安慰道。
“不,你不明白,不仅仅是因为谢老师。”她泣不成声地摇头,“我只是又想起了我妈。她跟谢老师一样,都是全世界最蠢的女人!到死的那一刻都不懂得放手。可是陈默,
你说一生只爱一个人真的有错吗?”
“没有。”
“如果没有错,那为什么结局会是这样?!”
“不幸并不会因为你没有错就不找上你,这个冰冷的世界从不在乎对错,对与错不
过是善良的人们用来自欺欺人的软弱规则。”我犹豫很久还是没有说出口,毕竟这种真相对她而言太过沉重。
“为什么啊?你告诉我啊,究竟为什么……”沈聪突然站起来用力抱住我,止不住地大声哭起来。我有些不知所措地拍拍她的背,像哄一个迷路的小孩。
林喜薇不知何时站在了几米开外的昏暗中,若不是进站的大巴的车灯照过来,我肯定发现不了她。她僵在原地,目光闪躲,似乎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这一幕。我想开口解释,她却只是理解般地笑笑。她微微侧过头,很快,又强颜欢笑地看过来,眼睛微微泛着湿润的光。
“喂,车来啦。”她朝我们招手。
都说眼泪是最好的宣泄方式,至少这话在沈聪身上很见效。哭过之后的她,第二天又回到了往常那个纯真开朗元气十足的姑娘。
当时我跟南希在公司的餐厅吃午饭,这次她没有从背后袭击我,而是先走近任南希,抓着他的手臂摇起来撒娇,“南希哥,现在是跟陈默的恋爱时间喔!”
“没问题没问题。”南希很识趣地端着饭盒起身,走前还不忘朝我挤眉弄眼,“小两口别搞得太明显喔,惹人嫉妒可不好。”
“喂……”我话到嘴边,沈聪已经一脸神秘地在我对面坐下,一脸神秘的笑。
她笑了好一会儿,才从新款香奈儿手提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放在桌上。见我一脸疑惑,她解释道:“这里面有二十五万,密码是我出生年月。”
“二十五万……”我险些被一块土豆呛死,“你这是要干吗?”
“我已经从小凉那听说啦,你们杂志有困难,要搞什么促销吧,所以我就把车卖掉了,反正那车我也开腻了,最近正好看上一辆白色路虎,回头让我爸买给我当生日礼物。”似乎怕我在意,她很轻松地挥挥手。
“这事我自己会想办法。”可我还是很在意。
“想什么办法?就你跟周小野每天一张彩票?算了吧,下辈子都中不了。”
“彩票那只是买着玩。反正你别管,我们会有办法。”我底气不足地争辩着,心想周小野这个死叛徒。
“我现在给你钱不也是一个办法嘛。”她率性地噘起嘴。
“这不一样!”我加重了声音。
“哪不一样了呀?”
“……”
“喂,你倒是说话啊,究竟哪不一样啊。”她有些生气了。
我抬起头,“沈聪,别闹了行吗?我欠你的人情够多了,我还不起。”
“我不要你还什么人情,我也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她毫不退让地盯着我,“陈默,我喜欢你,跟你没关系!”
“不管你怎么说,这钱我都不会要。”我把卡沿着桌面推回去。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我想帮你还不行吗?我一想到你有困难我就浑身难受我就吃不下饭比来大姨妈了还难受!所以你要真在乎我你就别让我难受了行吗……”她提高声音,就算引来了无数围观者也全然不在意,“我不管,反正这钱你今天必须拿着。你要不稀罕你就扔了吧,别再跟我说什么鬼话。”
银行卡狠狠砸在我的胸前,再掉落在地。
沈聪气红了眼睛,拽起包包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想追,犹豫几秒,还是无力地愣在原地,看热闹的员工们缓缓散开了,很久后,食堂彻底安静下来。拖地的大妈开始打扫卫生,她走到我身旁捡起银行卡,“嘿,小伙子,你的东西掉啦。”
我狠狠地怔住了,那个犹豫有多长呢?其实也没多长,就像以前从满心欢喜地相信世界上有圣诞老人再到收不到礼物后哭哭啼啼地不再相信,不过就是长大的那么一瞬间。
而这一瞬间,我缓缓伸出手,“谢谢。”谢谢。
谢谢这该死又无可奈何的世界。
我挣扎着撑起身体,急促地呼吸着。氤氲的白色雾气包围了我,有那么一瞬间,我感到很失落,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原来这么多年,我以为我忘记了,释然了,可结果,也仅仅是自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