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上的声音高亢洪亮,一句句豫腔在戏台上响起,哪怕是站在操场边缘都可以听得很清楚,那一字一顿,一腔一调,要是放在以前,足以吸引绝大多数的老头子前来观看。
可现在是现代社会,在台下看他们演出的人寥寥无几,而我就是其中之一。
看着台上竭力表演的几人,我出神出的有点可怕,两只眼睛瞪得直溜溜圆,并不是因为他们唱的有多吸引我,而是那些个像是面具一样的脸谱,真的是让我又惊又怕。
我总是有种冲动,想冲上去把他们脸上花花绿绿的油漆给刮下来。不是因为讨厌豫剧,相反,单纯的让我听,我是很乐意欣赏的,毕竟我也算是土生土长的河南人,只不过……
此时一位黑脸的铁面包公跨着大步跑出来,那双炯炯有神、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的瞪着台下。
我的视线恰好和他那邪不压正般的眼神对上,让我当即猛地一抽搐,我似乎能看到包公的眼中清晰地倒映出我的样貌。
“驸马只怕你来得,去不得了。”
包公站定,突然并指直指向我,嘹亮的戏腔顺着空气打入我的耳中,那张漆黑的面孔就这么在我眼中愈演愈大。
我慌忙低下头,心脏剧烈跳动,我怎么会害怕包公呢,包公刚正不阿、铁面无私,该害怕的是那些非为作歹的大恶之人,我根本没有理由害怕。
等等,我突然回想起什么……方才提到过,我不讨厌豫剧,只不过……
只不过,在我潜藏的记忆当中,似乎有着某段记忆正缓缓浮现。
我蹲在草地上,身子随着揉太阳穴的动作前后摇晃,突然间我想起来了,为什么我看到包公会害怕,为什么不敢看画着浓妆的戏剧,在我八岁那年,有件事,彻底改变了我的一生,让我一辈子活在对面具的恐惧之中。
也正是因为这件事,让我的身上足足背着近百条人命,哪怕我不是有意的,我当时真的很想救他们,只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因我的一句之差,害死了整个村子。
……
在我从小长大的村子里,一直传唱着这么一个童谣。
“谎言娃,花花脸,捣个蛋,不见面。”
“日升出,日落倦,一回家,莫思念。”
我从小一直以为这只是个专门唬小孩的童谣,直到那一天我才知道,这,是他妈的诅咒。
……
“妮儿,弄啥哩,吃饭了。”一穿着麻布片子,脸上的褶皱快堆成小山的老人佝偻着身子,手里捏着一根已经脏的发昏的旱烟从远处走来。
一扎着马尾、两个肉脸蛋红扑扑的小女孩听到声音后拍拍手,又起身抖了抖花布衫上的泥灰,才冲着老人招手,用稚嫩的声音大声回应,“爷,木事儿,俺跟光子玩泥巴哩。”
这老头是李老汉,李清雅的爷爷,我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从小到大都是叫他李老汉。
我跟着站起来,搓了搓脸上的泥巴痂子,看着远处从坑坑洼洼的土路上,每一步都要找好落点,步履蹒跚走来的老头,有些兴致缺缺,冲着旁边的小女孩问道,“清雅,不再玩会儿吗。”我又看了看渐落的日头,叹息一声,“好吧,那俺明天再找你玩。”
李老汉走到她旁边,拉起她的手,又看了一眼正在搓脸的我,眼底闪过一丝惊诧,就见李老汉用旱烟戳了戳自己枯槁的脸皮,脸皮随着发黄的烟杆起伏。
这一举动看得我有些疑惑,李老汉拉着清雅转身离开,而在他转身的同时,我很模糊地看到,他刚才用烟杆戳的地方,似乎有点开裂的痕迹。
我使劲揉揉眼,等再看过去的时候,清雅和她爷已经踩着土路渐行渐远。
“谎言娃,花花脸,捣个蛋,不见面。”
“日升出,日落倦,一回家,莫思念。”
李老汉把旱烟别在腰上,背着手,摇头晃脑间,那被旱烟熏的沙哑的嗓音就这么在土路上飘荡,直到传入我的耳朵里,让我莫名感到浑身不自在。
我虽然是在村子里长大,但是父母去世得早,导致我从小就没有听过这个童谣,每次听到这首童谣,我便会感觉头疼,可能是羡慕其他小伙伴有人给他们唱吧,不过在我的印象里,我爹娘走之前好像也没有给我唱过。
我从路边捡起来一根笔直的圆木棍,拿在手里当成个尚方宝剑,兴致冲冲地跑回家。
我现在和村子里的一个老头住在一起,在我父母走之后,我就被他收养,一老一小相依为命,而这个老头自然就成为我的干爷爷。
这老头是在我出生那年来的我们村子,听说是来山里打猎的猎户迷了路,歪打正着地跑村子里来,因为一直找不到出去的路,便在村子里住了下来,之后的每天都往山里跑,不知道在干些什么,偶尔也会带点野味回来,让我享享口福。
回到家,我推开门探着脑袋朝屋子里喊,“张爷,俺回来了,怎么样,今儿回来的早吧。”
屋子里走出来一个面黄肌瘦,双眼却是炯炯有神的老头,他直挺着背,快步走过来,一巴掌抽在我的脑袋上,说:“你个球娃咋阵迷瞪,俺不是说过在日落前要回来,你瞅瞅现在啥时哩。”
我揉着隐隐吃痛的脑袋,幽幽地看老头一眼,又看眼没下去一半的昏阳,嘟着嘴埋怨地说:“张爷,这不是还有点时哩嘛,才没下去一半,不碍事不碍事。”
张爷又是一巴掌拍向我的头顶,却被我一弯腰灵巧躲开,他直呼我大名,使劲点着我的脑门,说:“王生光,你一个八岁的娃娃懂什么,俺可没跟你开玩笑,祖上传下来的传统,你可以不信,但不能不做,日落后绝对不能出门,记住了吗。”
“哦。”我不明白他一个外乡人为何如此在意我们村子的习俗,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才跑进去屋子,抓起桌子上刚溜好的馍,配着萝卜干和米汤就吃起来。
张爷抱着膀子跟进来,瞥了我一眼,没好气地说:“求娃吃慢点,俺老头子早吃完了,又没人跟你抢。”
“哈哈。”我打了个哈哈,又是风卷残云的一顿进食,吃饱喝足的我躺在沙发上昏昏欲睡,小拇指剔牙间,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深夜时分,我睡得晕乎乎的,兴许是晚饭喝的大米粥太多了,我感到膀胱一阵憋屈,这时我就知道,坏了,来水了。
我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床上爬起来,一路摸黑摸到院子里,随便找个土坑子哗啦一阵放完了水,我捏着‘小老弟’上下抖了抖,才提起裤子长舒一口气。
水是放完了,可我的睡意似乎也跟着被放了出去,此刻的我说不上是生龙活虎,最起码也是个‘鸡飞狗跳’。
我蹲在院子台阶上,望着远处的月光怔怔出神,困惑我足足八年的问题也在这夜深人静之时再次浮上心头。
为什么日落后必须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