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棵杨村的祖坟位于村南三里外的一道岗上,叫南岗。说起来是岗,其实只能算是一条长坡,东靠双龙河,一直向西,绵延七八里,西接黑土河。岗子中间有个二十来丈的豁口,从村中间南流的水沟从豁处通过,将岗子一切为二,沟东部分归四棵杨村,沟西部分归老黑的黑士河村。岗上尽是沙石地,长不成庄稼。但在成秀玉眼里,这儿却是风水宝地,因而被定为村中老地。老烟薰的解释是,这道岗子是白龙爷伸出的一条龙爪。占住这条龙爪,村子就能腾达。于是,四棵杨村无论谁死了,都要在此起坟。
主坟地分为两大片,一片是四大家的祖坟,依成、张、万、孙四大姓自东向西排,各姓占一块。另一块是随后迁移来的杂姓祖地,也是各家自成一片。岗子的边缘区城属于野死鬼,凡无名无姓、没有祖地、客死在此的,都由村里归葬于此。由于岗子上坟多且乱,方圆几里之内尽是坟,远近人皆叫它乱葬岗。阌子上原来长着许多苍松和傲柏,多于年前砍去烧炭了,这阵儿只剩稀稀拉拉的小树苗,远看就像是万秃子头上新长出一层绒毛。这阵儿,村中死人太多,新坟堆一个挨一个。
老有林是后晌入葬的。家兴将赶来送葬的亲戚送走,思量起守坟的事。吃过晚饭,他拉上家群赶往坟地。
“哥,那个地方,我怕得很!”家群的声音发颤。
“有哥在,怕谁哩?”家兴拍拍家群的肩膀,“爹刚人土,不适应、那地方又冷清、你我不陪,能指望谁?咱俩拿上家伙,你拿禾叉我拿镢头,谁来也不怕!”
“还得拿上火石火镰,弄堆火出来,夜里冷了,咱就烤烤!”家群小声建议,
“大六月的,烤啥火?”家兴责他一句,“甭怕,咱俩寻地方躲起来,大老远看着就中!爹知道有咱俩在附近,心里就会踏实!”
“中!
兄弟二人各自拿上家伙,出村没走几步,家兴顿住,对家群道:“我先去,你回村里,喊上烟薰大叔和青龙,我想请他们也来!”
听到是叫老烟薰,家群松下一口气,快步去了。家兴在老有林的坟头候一会儿,望见家群领着老烟薰、青龙远远走来,忙迎下去。
家兴支开家群,对老烟说:“大叔,麻烦你来,我有点过意不去!”
“你叫我俩来,我也知道是干啥!”老烟薰掏出长烟杆儿,塞上烟点着,“你想弄住是谁干的?”
“大叔说的是,”家兴点头,“这事儿我爹也知道了。我给爹起过保证,一定让他有个全身。不弄住这家伙,我心里不踏实!
“缺德咋能缺到这个份儿上?”青龙咬着牙,“纵使饿死,也不能没人性。要在过去,这是欺祖,得灭九族!”
“大叔,”家兴接话,“这几天,除我爹外,岗子上没再埋人。我想,他要是上瘾了,黑地一定来。我想知道他是谁,叫你俩来,一是壮个胆儿,二是帮个手!”
“我早猜出是这事,连家伙都带了!”青龙从腰里拿出大砍刀,朝家兴晃晃“我察看过了,”家兴指着远处一条暗沟,“咱几个在那儿藏起来。一有动静,分头围上去,甭让他跑了。日过他祖宗,不究是谁,只要逮住,非活剥他不中!”
老烟薰晃晃长烟杆儿,头从左边摇到石边。
“大叔,咋哩?”家兴急问。
“不咋哩。今儿是鬼日,子夜一刻,远近众鬼要在这里开市,岗上阴气太重。我没啥事儿,就怕你仨抗不住。真让上,折阳寿哩!”老烟薰又吸一口烟,晃晃长烟杆儿。
青龙、家兴一听此话,打个惊怔。
“这……咋办哩?
“没啥大事儿,”老烟薰又吸一口,“你们守在这儿,无非是想抓住歹人。我早知道他是谁了,今儿黑地,他的寿限也到了。不说别的,众鬼也不饶他。依我说,咱几个这就回去,只管放心睡觉。明儿早上你俩到南岗来,究底是啥,一看就明白!”又吸一口,“至于你爹的坟,家兴,你尽可放心,没人敢动!”
天色黑透了,夜风嗖嗖吹来,虽然不冷,单是那股森人劲儿,也让人毛骨悚然。老烟薰一席话说完,家兴、青龙浑身直起鸡皮疙,互望一眼,没再说话。
“大叔,”家兴仍旧不放心,望着老烟薰,“你说,我爹他……真的没事儿?”
“难道你信不过烟叔?”老烟薰抬起脚跟,将烟袋锅儿在鞋底上轻磕几下,转身下岗。
“咋能信不过哩,我们这也回去!”家兴叫上家群,跟在老烟薰身
后,几人晃晃悠悠地走下岗坡,回到村里。第二天一大早,家兴与青龙匆匆赶到南岗,见老有林的坟头果然好端端的。一看周围,却吃一惊。坟周边满是脚印,且肯定是夜里踩下的。脚印不知绕坟转有多少圈,又转出去。他们顺脚印追踪,远远望到一人吊在乱葬岗西南侧的柏树上。柏树太小,让他的重量压得弯着腰,看起来怪森人的。
二人近前一看,目瞪口呆。吊在树上的竟是万家秃子!两人细细察看现场及秃子的模样,不像是自己上吊的。
家兴、青龙去叫老烟薰,他仍在抱头睡觉。听说是万秃子,老烟长叹一声,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知道了!
“大叔,他是咋死的?”家兴压住声问。
“昨个死的,这是天机,你们还是不要知道为好!我困了,要再睡会儿。你俩还有啥事儿?”老烟薰打个哈欠,下逐客令。
家兴不好再说啥,跟青龙一道寻到万磙子,因事儿敏感,只说万秃子不知啥事想不通,在南岗柏树上寻无常走了。万破子心里明白,阴沉下脸,啥话也没说,领人赶到南岗,随便挖个坑,将秃子踹下去,拿土掩了。
当天夜里,万秃子的瞎子妈也在自家屋里摸索着挂到房梁上,几蹬腿,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