秃子的死一时成为村里的话题。尤其是孙家人和张家人,无不拍手称快,绘声绘色地将万秃子和他的瞎子妈描绘成食人魔。人们编得有鼻子有眼,有人说,万秃于是让无常鬼勒死的,因为他作孽,吃死人,惹恼阎罗王,一查生死簿,见他寿限竟然没到,还差三十年。不过,阎罗王正在气头上,拿笔随手将这三十年勾了,无常鬼将他引到柏树下,黑无常结套子,白无常抱他吊上去。还有人说,是老有林干的。老有林生前有杀气,死后是厉鬼。万秃子本想扒出他,心里却怕,不扒他,又忍不住,于是,就绕他的坟堆转圈子,一边转,一边犹豫是扒还是不扒。秃子正在转圈,猛见一道黑影打坟后蹿出,打眼一看、正是老有林。老有林一声大喝,秃子瘫软在地,连苦胆水也吓得流出来。老有林一步一步逼上来,万秃子惊恐万状,翻身爬起,没命地逃。万秃子东逃,有鬼截住,往北逃,有鬼截住,往西逃,也有鬼截住。没法儿,他只好往南逃,一直逃到岗南那棵小柏树下,猛见树前立着一个小白儿,狞笑着,手中晃着一个绳套儿,挽个结,伸手一扬,挂在树上,向他招手。秃子打眼一看,是志春,吓得扭头就逃、刚好撞在打后面赶来的老有林身上。老有林一把抱住他,轻轻一送,就将他寒人套中。秃子不想死,狠劲儿扑腾,一群鬼围住他,拍着手跳舞,看着他扑腾十多下,不再扑腾了。
此后,万家人因为万秃子,自觉矮人一截,好长时间,走路都直不起腰。
在大灾荒面前,生命脆弱得如同一根嫩豆芽,经不住轻轻一碰。此后一个多月里,四棵杨又有十多人相继让无常鬼勾走。送葬的长队伍不见了,也听不到惊天动地的号哭声。
老天爷似乎仍旧没能原谅人的过失,一直不落雨。六月的日头如同炭火一样烤着大地,将青龙好不容易栽下的十来亩红薯晒得卷起叶子许多已经枯死了。青龙组织青壮下河坡抬水浇,河水也只没住脚脖子,肚里没东西,两个壮劳力即使抬一桶,走到河坡上也得歇上好几歌儿这且不说,水刚浇下,日头一出来,马上又晒没了,根本派不上用场。一连折腾几天,青龙意识到抗不过老天,长叹一声,偃旗收兵,苦思一夜,决定豁出去了,寻到老五,沉声问道:“老五,锅呢?“啥……啥锅?”老五莫名其妙,眨巴两只小圆眼。
“吃大食党时挨家挨户收上来的小锅!”青龙提高声音。
“化……化……化铁水了!
“去,再找找,看有漏下的没?
老五四处搜寻,竟然寻到了,惊喜地大叫:“有……有哩!”
青龙急赶过去,见是一摞子炒菜用的小锅,最大的五丈,最小的一丈,按大小尺寸一个探一个,扣在一处墙角,上面堆着几只破麻袋。也正是因了这些冻袋,它们才得以幸存。
青龙数了数,共是十只,眉头紧皱一会儿,叫老五召集队委,有双牛、进才、老五,临时补进家兴,加上他共是五人,商量分锅的事。
按照政策,分锅就是反对大食堂,反对共享主义,反对大跃进,是现行反革命,要蹲大牢,说不准还要犯枪崩的。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半天,谁也不说话。青龙连抽几锅烟,磕磕烟灰:“不商量了,我定下来,锅先分下去,每两家一只。按人头分,四口以上的户,摊一只,人多的拿大锅
人少的拿小锅!四口以下,不给锅,弄到啥子吃的,就近借锅用!”“中!”家兴点头应道,“反正是个死,有啥事儿,大家顶着!”“顶个鸟!”青龙黑起脸,自他一眼,“你们记清,锅是我分的,跟你们几个没关!"
几个队委没再说话,由进才按依旧活着的人数把锅分了。
老有林过世后,成家还有七口,在四队算是大户。家兴抱回一只特大的五丈锅,与山娃家合用。
锅抱回来了,成刘氏安排人寻好柴草,却没下锅的料。一家人站在锅台边,眼睁睁地瞅着空锅。成刘氏深深后悔吃大食堂前把所有粮食都上交了,不住口地抱怨老有林,说她原打算在床底藏一袋的,就怪老有林觉悟高,将她拦下了。
五丈锅白白发下来好几天,家兴急得团团转。
这天夜里,睡到五更,家兴恍恍惚惚中看到老有林坐在一个土堆上,向他招手。老有林的前面盘着两条蛇,昂着头,吐着信子。家兴自幼怕蛇,缩着身子不敢过去。
老有林再次招手,说道:“兴儿,这是爹养的,不咬你,怕啥哩?
家兴将信将疑,试探着走过去。两条蛇一见他来,做出战斗姿态,信子吐得更长,嗞嗞作响。家兴恐惧了,顿住步,两眼直盯蛇头。有林让他拿根棍子,先在蛇的前面晃,然后照住脖子打,一定要打在七寸上。因有老有林在身边,家兴不觉得怕了,寻到一根棍子,在蛇的眼前晃。蛇头跟着棍子不停地转。家兴正要打,蛇没影了。家兴正自泄气,老有林指着旁边一堆草,说跑那儿去了。家兴跟着找、两条蛇一会儿跑这儿,一会儿跑那儿,一会儿躲在石头下,一会儿爬上树。家兴见蛇躲他,不怕了,跟着老有林满地寻找。两条蛇被他逼得没地方躲,只好迎上来,吐着信子。一条蛇抢上,家兴照准它的七寸一棍子打下。蛇扑腾几下,不动了。另一条转头想跑,家兴赶上去,拿棍将它挑起来也照着七寸打死了。
家兴将两条死蛇捡起来,扭头再寻老有林,忽地不见影儿。家兴一望空喊道:“爹,爹-急,
家兴正在床上扑腾,英芝推醒他,小声问道:“你梦见爹了?”家兴一忽身坐起,愣怔一会儿,点点头。
“爹在干啥?”
“教我逮长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