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念书

旺田又喊几声,见仍无回应,嘟哝着走到堂屋,掀开里屋门帘,见他妈跪在地上,左手捧住一本厚书,捂在心窝上,右手从左画到右,又从上画到下,不住声地念叨。旺田习惯了妈妈发疯,不曾见过这副样子,以为又是鬼上身了,心里害怕,不敢再叫,悄悄退出来,快步走到家兴跟前,指着里屋:“爹,快去!

“咋哩?”家兴一怔。

“我妈在念书!”

听到念书,家兴也吃一惊,走进里屋,果见英芝手捧一本厚书,跪在地上比比画画,热泪盈眶,口中念念有声。家兴心里一揪,知她又发病了,依惯例顿住步子,站在她身后,细听她说话。

英芝全神贯注,不知他在身后,顾自跪在地上,涕泪交流,小声念叨:“主啊,你是我唯一的神;主啊,你可怜我吧,顾念我年幼无知,饶恕我的罪恶吧!从今往后,我一心只听你的吩咐,一心只做你的臣仆听从用人的话,跟着用人……”

家兴听一会儿,越听越不懂,再看她的样子,跟往日发病完全不样,心里打一横,往前走一步,小声问道:“英芝,你这是咋哩?早上不是好端端的吗,这又咋哩?”

英芝不睬他,顾自在那里又是比画,又是祷告。家兴候一会儿,,见没啥大事,不无纳闷地走出来。成刘氏已经分好面条,三个子或站或蹲,各抱一大碗凉面条吃个痛快。

“兴儿,快吃,这碗苋菜多,是你的!”成刘氏端出一个大瓦碗乐呵呵地说。

家兴没接,一脸阴郁,悄声说道:“妈,英芝她……”

“你吃吧,她的我留好了,这就端去!

“妈,我不是说这个!”

“咋哩?”

“英芝她……今儿遇到啥事了?”

“我咋知道哩?她一个大活人,到哪儿也不跟我说,我又不能步步跟着她!”

“那前晌她在家不?”

"没有!”成刘氏摇头道,“对了,小响午时,我听易姐儿说,有传福音的来咱村里,好多人都去听讲,想是她也去了!”

家兴端起面条碗,赶到西院长桂家。

长桂死后,家中只有易姐儿和她的两个娃儿。山娃年已十六,快成大人了,这阵儿接替长桂,成为顶梁柱。近几年来,山娃一有空就到黑龙庙,跟舅父易六成学打铁,虽没出师,不能捏锄头弯镰,却也能打个耙齿、蹄掌、檐钉什么的。这阵儿在六成赞助下,置下铁砧子、煤子、风箱和几把铁锤,得空就在家里起个打铁炉子,打制些简单铁器山售。山娃的妹子叫小梅,十来岁了,在白龙庙里上小学,比旺田低-级。

山娃家吃的也是凉面条。山娃正蹲在院中的红薯窖上大口吞咽,见家兴过来,起身笑着打招呼:“大爷,你也吃着哩!”

“这不,吃着哩。你妈哩?”

“在屋里。妈,大爷寻你!”

话音落地,易姐儿走出来,拉凳子让座。

“易姐儿,听说有传福音的来,有这事没?”家兴问道。

“是哩!那人神哩,在大杨树下讲经,几十人听,全听哭了!"

“哦,讲些啥?”

“我记性差,忘了,大体是说,那人是神的用人,代表神传福

音!

“啥福音?

“多哩!我忘了,好像是忍让、姐妹、兄弟、原罪等,对了,还有我主鸡肚!用人讲得最多的是我主鸡肚,我听半天,也没听懂鸡肚是啥东西,据用人说,它可神哩,能代人受过,能领人们脱离苦海!”

家兴想一会儿,抬头笑道:“世上啥都有,见怪不怪!易姐儿,你们吃,我回去了!”

家兴回去后,英芝也出来了,端着面条碗在吃。家兴细审她一眼并不见发病的迹象,长吁一口气。

吃过午饭,家兴见英芝嘴巴一擦又出门去,从后面喊住:“英芝你这是去哪儿?”

“听福音!”

“去哪儿听?”家兴假作不知。

“大杨树下!”

“我能不能听?

当然能听!”英芝颇觉诧异,表情却很兴奋。

人赶到四棵杨树下,村人已围来不少,有二十多个,大部分是女人。虽是大晌午,大杨树下树荫却厚,再加上井里水凉,冒寒气,一点也不觉得热。

英芝怀揣那本厚书,拉着家兴寻处坐下。又候一时,一行八个人打村北走来,步入大杨树下。家兴打眼一看,只认识一人,是庙北村的得魁,也就是大队副支书得旺的哥,在代销点站柜台的春玲的爹,解放那阵儿做过货郎子,嘴巴特能说,绰号徐铁嘴。另一人是白而书生,戴副金边眼镜,家兴认不出。他俩身后跟着四个女人和两个男人,每人手抱一沓书,就是英芝捂在胸口的那种。

见他们走进场子,所有人全站起来,有书的将书放在胸口,无不看着戴眼镜的白面书生。

白面书生将右手在胸前画个十字,深鞠一躬,拖长声音道:“感谢外我丰!

徐铁嘴诸人,以及英芝等场上所有人无不跟着鞠躬,学他的样子齐声叫道:“感谢我主!”

见大家都这么叫,家兴也跟着说道:“感谢我主!”

一阵“感谢我主”之后,白面书生摆摆手,大家齐跪下来,有书的将书本放在胸前。徐铁嘴和两个男人站在边上,看到谁身边没书,就把刚抱过来的书发一本。家兴是新来的,也得一本。家兴一看,跟英芝的一模一样,上面写着字,字上烫着金,他认不出,但知道是本好书。见大家都有书了,六个同来的人一齐走到白面书生前面,席地跪下,捧一本书在胸前。

徐铁嘴清清嗓子,朗声说道:“兄弟们,姐妹们,上帝的用人再次光临四棵杨,继续向大家传福音,请听好了!”

言讫,徐铁嘴也捧起书,在白面书生面前跪下。

场上所有目光一齐凝视着白面书生,也即上帝的用人身上。家兴细审过去,见那人五十来岁,个子高挑,五官端正,长得很秀气,有点假三疯子,但比三疯子更白,皮肤滑

腻,似是从未晒过日头。

家兴正在观察,上帝的用人说话了。用人没有跪,也没有坐,而是站在万家杨前面,吐字清楚,不像白龙庙里宗先等老师,张口闭口全是土话。家兴听得出来,用人不是本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