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皆是一怔。
白家虽余二十来块,可他已经认下两家,账上没
了.
“老白,”青龙哑起嗓子,“账上没了,你咋认哩?’
“账上没了,袋中有呀!”白云天从袋里摸出十八块,“这是十八块,顶上成家这点儿!日他奶哩,今儿是腊月二十八,这个月没三十,明儿就是年关。这阵儿是新社会,总不能将人逼成杨白劳,年也不让过吧!3
“老白……”家兴不知说啥好,两眼泪出,“我……我……”自云天将钱一把塞给进才,转对家兴:“家兴,论辈分,我该叫你叔。这点钱,你甭挂在心上,啥时候有,啥时候再还!”转过头,目光“婉蓉,你那八毛钱,甭认了。要过年哩,到街上割斤落在婉蓉身上,肉。不究咋说,得让娃子和傻祥沾点腥荤!”扭身冲众人拱拱手,“老少爷儿们,我白云天不当官了,不讲话了,嘴笨了,舌头也僵了。可今儿,我的嘴巴又痒了,很想说几句,借大家个耳朵!我白云天落户到咱四队,承蒙大家关照,打心里知道冷暖。刚才我一直没吭声,就是想看看大伙儿是咋个看待这缺粮余粮。老少爷们,我想说的是,余粮光荣,缺粮也不丢人。十个指头不一般齐,哪个巴掌伸出来,还不是三长两短?咱们都是庄稼人,得相互关照。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今儿你帮他,赶明儿,万一你有啥事儿,他也帮衬你。只有大家伙儿拧成一股绳,互相帮衬,劲往一块使,力往一处用,有忙都来帮,有难都来当,咱才能形成一股力。俗话又说,人心齐,泰山移。换过来说,要是各打各的小九九,谁也不想吃亏,赶明儿你就吃大亏。不究是谁,只要是个人,都会有个三长两短,到那时,谁肯帮衬你?白云天话音一落地,大家无不拍巴掌。老鸭子脸脖子通红,垂着脑袋,像是斗争会上的地主。只有老慢阴不为所动,照旧勾着头,一口接-口地吸旱烟。
“我接着老白的话,也说两句!”青龙瞥一眼老慢阴,扫过众人,“不究咋说,大家都在一个大锅里搅过勺把,这又蹲在一个屋檐下说东论西。换句话说,大家是在一块田里蹦的蚂炸,有草只能一块儿吃,有精气神时,只能在一块地里蹦。再想想看,天地这么大,就咱这些家到一起,这叫啥?叫缘分。有缘有分,就是一家人。成家娃子多,这几年又不顺,日子难过,大家都应帮衬点。分队时,人家把咱这些杂姓踢出来,咱们自己就得争气,就得抱成团儿,不能各顾备,落下哪家!大家都听过三国,刘、关、张既不同家,也不同祖,可桃园结义,那关
整个牛屋死一般静,只有青龙一个人说话。空气沉重得像块铁,连系,真比亲兄弟还亲……几头牛也不倒沫了,竖着耳朵听。
青龙顿住话头,扫视一眼屋子,陡然意识到什么,笑道:“好了,会开完了。要过年哩,我就不胡扯了!你们谁还有啥说的?”又扫屋子一眼,见没人说话,接道,“既然大家没啥事儿,就叫荣国说个瞎话。谁想听谁听,不想听,回家!”扭头四处搜寻,“荣国哩?
一听让荣国说瞎话,方才的不快一扫而空,大家的劲头全上来了。四棵杨识字人不多,可都爱听瞎话,祖祖辈辈都有会说瞎话的人。这阵儿,村里善说瞎话的人共有四个,一个是孙家的福娃,一个是自龙庙小学的宗先,一个是医生天旗,再一个就是跛脚荣国。宗先善说《三宁经》、《千字文》、《今古贤文》等古书,天旗善说《三国演义》和《水浒传》,福娃善说聊斋,只有荣国没有狭,门类全、口才好不说,还能将气氛烘托得跟真的一样。荣国说瞎话还会卖关子,往往说到关键地方,突然站起来,说是有急事要办,让那些想听下文的人,跟着他跑前跑后,早晚见上,还得继续缠他。
荣国偷眼看老慢阴,见他没发话,明白说瞎话他不反对,就咳嗽一声,清清嗓子,正要讲,青龙说道:“荣国,你蹲角落里,咋讲哩?来,坐到炕头上,讲个好听的!”
荣国又看他爹一眼,在大家的欢迎声中走到炕头上,再次清清嗓子,朗声说道:“中!队长安排说瞎话,我不说也得说。今儿后响,我看到一个瞎话,这阵儿现炒现卖。话说是,在远远的天边,有个非常冷非常冷的国家,那个地方,一到冬天就下雪,连下几个月,天寒地冻房檐下的冰凌条比水桶还粗,积雪有七八尺厚,开春才化。有多冷哩?
这么说吧,身上捂十条被子,你照样打哆嗦。要是站在雪地里撒泡尿!你的手里得拿根棍子……“
“咦、拿棍子干啥?”明全急问。
“敲冰凌条呀!”荣国看他一眼,声音不急不缓,“你得一边尿,一边敲,要是敲得迟些,撒下去的尿就会冻成一根冰凌条,钻进你的档子里!”
众人哈哈大笑。
荣国没有笑,见他们笑够了,方才敛住神,呆住脸,继续说道:“你们别笑,这是真的,那里就有这么冷,整个国家像是大冰。在这个国家里,有个小城镇,大小就跟咱的双龙街差不多,里面住着一户穷人,是对父女。爹是酒鬼,一天到晚抱住烧酒瓶不放。闺女只有七八岁,身上没穿棉衣,只穿一件单布衫儿,是她妈临死前用自己身上的衣裳改缝给她的。即使这个单布衫,上面还破几处洞,就跟没穿差不多,一点儿挡不住冷。再说她家的房子,四处漏风,把这妞儿的两片小嘴冻得乌青。年关到了,明儿就是大年初一,可她家中没有一粒米、仅有的铜板,全让她的酒鬼爹打酒喝了。她家是做洋火生意的,她爹喝几口酒,将一篮子洋火塞进妞儿手里,恶狠狠地说,快点出去,把洋火给老子卖了,卖来的钱,给老子再打四两老白干。要是卖不掉,哼,你就死在外头,甭回来了!姐儿听听外头,北风呼呼,看看窗外,漫天飞雪,再瞅她爹,一脸凶恶,扬手又要打她。妞儿没法儿,只好提起篮子,流着泪,穿上她妈留给她的单只大靴子,一步一步地走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