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芝返回院子,拿眼扫射双牛的院子。
房子是张宗庵早些年为他盖的,几年前翻修过、是三间土坯瓦房,还算能住。院子里放着几件农具,没鸡没鸭,只在角落处有个猪圈,这阵儿没猪了,看起来空荡的。
十几岁的傻祥站在灶火门口,不说话,只拿眼睛巴巴地望着灶台。英芝走到屋里,打眼一看,又是一番光景,又脏又乱,地面不知多久没扫过了。
英芝轻叹一声,走到里间。双牛躺在床上正跟老有林说话,看见是她,欠欠身子:“是郭姐儿呀,真是稀客!”
英芝腼腆地笑了笑:“双牛大哥,家兴说你伤了,拉我过来看看你。家兴到镇上为你抓药去了,待会儿就回来!”将娃子递给有林,“爹,你先抱一下,我去做饭!”
有林乐呵呵地接过旺田,英芝转身去灶火了。望着她利索的背影双牛交口赞道:“大叔呀,你得这房好儿媳,真是积厚德了!”
有林将满脸胡子贴在孙子旺田的小脸蛋上,呵呵笑道:“是着哩。英芝里里外外啥都能干,比兴儿他妈强!”
“你咋能这样子评说大婶哩?要叫我说,你能得大婶,也是前世修来的好福分!
“照说她也不错,可比起英芝,差多了。别的不说,想当年她过门三年没动静,气得我差点儿吐血。到第四年上,她好不容易生出一个,还不是个带把儿的,没养足一年,又没了!我正打算休她,她又怀上了。待生下家兴,我这心里才算平些。
英芝大不一样,一过门就怀上,生下来就是带把儿的不说,偏巧还生在我家祖地里,美得我呀……呵呵呵……”有林说着,照旺围的小脸蛋连亲几口,硬胡子扎得小家伙龇牙咧嘴,直往一边躲。
“不究咋说,”双牛不无羡慕地说,“大叔时来运转,里外红火,日子美滋滋的!”长叹一声,“唉,哪里像我,忙完外头忙屋里,屁股后面还得吊个傻蛋,只会吃!”
有林亦叹一声,转过话题:“咋听说你想用耙哩?”
“嗯,”双牛点头,“是东家的地,犁完了,想耙两遍。东家分的是岗坡地,要是整不好,啥也长不成。唉,我这正着急哩,偏又出了这个漏儿!
“你放心养伤,这点小活儿我抽空去干!我那头小牝牛,个头也起来了!
“咋能劳动你哩?”双牛不好意思起来,
“唉,”有林的头摇了几摇,勾下去,“双牛呀,有林大叔这也欠着宗庵,替他做点儿小事算个啥?说到这儿,我倒想说,在咱村里,真正有情有义的,还是你双牛呀!”
双牛的眼圈红了,静默一会儿,望着有林:“啥法子哩?少东家可怜呀!”
“天珏他……好些没?”有林也伤感起来,
“他这种病、”双牛摇摇头,“能好哪儿去?我看过了,整个就跟我家傻样差不多,有时轻,有时重,还好他能凑合做碗饭吃,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若是不然,小东家还不活活饿死?”
有林正要接话,英芝端着一碗煮有红薯的稀粥走进来,将饭放在双牛跟前,啥也没说,转身就收拾屋子,将脏乱的衣服理成堆,放进一个大盆里,笑着望向双牛:“双牛大哥,你怕有好儿年没洗过衣裳了!”
双牛不无尴尬地笑笑:“没个女人,谁洗?我干一天活儿,回到家里,还得给傻小子做饭,累也累死了!”
英芝亦笑起来:“双牛大哥,你咋不再娶房嫂子呢?”
双牛苦笑一声:“郭姐儿,你看我这样子,穷家破舍的,还带个傻小子,哪有女人肯嫁过来?
英芝眨巴几下眼皮:“双牛大哥,我给你介绍个,中不?
双牛笑了:“咋不中哩!”
“你要寻个啥样子的?
看我这样子,还能寻个啥样子的?不管是聋子还是哑巴,只要能糊弄几碗饭,就中!”
几天后,英芝果真为双牛领来一个女人。
女人叫朱文秀,是英芝娘家二嫂的亲妹子,三十多,模样秉性就如她的名字,既清秀又文静,只是命运坎坷,幼时得病后落下后进病左腿细而短,走路瘸,不能下田干活儿。因是瘸子,文秀在娘家任一十六岁才寻到婆家,是北山里的老实坏子。谁知她的苦难远没结变刚刚生下女儿婉蓉,男人就被玉金斗的人抓去修工事,解放军进山解让流弹打死了。山里太穷,失去男人的母女俩无法过活,文秀只好格婉蓉重返娘家。娘家嫂子见又多出两张口,明里暗里使绊儿,文秀不等流下多少泪,可因为婉蓉,她都认下了。英芝在娘家就听二嫂说起妹可怜,见双牛这样,当即回娘家找二嫂说合。
文秀病着腿走到双牛家,一进院子就站下发愣,没一会儿,眼泪出来了
英芝急了:“文秀姐,你是咋哩?
文秀抹去泪水,笑了:“真是怪哩,一到这里,我就像回到山里那个家一样!”
双牛仍在田里干活儿,家兴喊他去了。家里只有傻祥一人,站在边,望着她俩哧哧傻笑。英芝望着傻祥:“文秀姐,他就是我说过的傻祥,人傻一点儿,只要给他吃饱,一-点儿也不费事!前几天,我给他家做饭时,他还帮我干活儿哩!”
文秀冲傻祥笑笑,进屋里转一圈,回到院里。英芝搬过子,文秀坐下。英芝问道:“文秀姐,就是这了,你看咋样?”
文秀没吱声。英芝又问一声,她才说道:“他姓啥?”
英芝笑道:“你看我,这几天双牛长双牛短的,连他姓啥都忘说了。他姓崔”
文秀眼里闪出一道亮光,喃喃道:“这是命,如儿他爹也姓崔!双牛回来后,文秀一见,啥话没说,就把大事定了。这一天,文没再回去。吃过午饭,文秀就拾掇院子和屋子,晚饭也是她亲手烧的。望着她一刻不停的身影,双牛的泪水嗒直流下来。
第二天,双牛一大早起来,借来一辆牛车,套上成家的牝牛,拉文秀回到娘家,装上她的家当,抱上她的女儿,天迎黑时,再次回狮棵杨。
这年春旱,麦于从抽穗到上浆,一直没落雨,只在穗黄时下了一星点儿,地皮都没打湿。打好场,河坡地只见七成收,岗坡地不足五成。公粮却没减少。乡官方很重视夏收,谁家要交多少的指标早就定好了。夏收刚结束,三夏”还没完全忙完,风扬就到乡里连开三天会,天傍黑时,跟韦光正一道回到村部。
韦光正此来,为的却不是公粮。合作化运动已在全国范围内展开,山里路不好,慢半拍,刘書记要求迎头赶上。白云天脾气急,要求乡千部包干,韦光正主动要求包下双龙河南段的黑龙庙、四棵杨等八个村子。开会期间,韦光正已做通风扬工作,先在四棵杨动起来。
当天晚上、风扬将明岑、雪梅、青龙、磙子四个人党积极分子召到村部,韦光正从袋里掏出四张纸,喊个名字,发一张。四人拿过一看,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四人皆是不识,一看傻了,各自瞪眼望着书光正。
韦光正咳嗽一声,神色庄严:“同志们,你们是四棵杨的骨干分子,经受住了土地改革、镇压反革命、三反五反、抗美援朝等多场伟大运动的考验,我与风扬同志决定,正式发展你们为人党积极分子,我和风扬同志做人党介绍人。这是我代你们写的入党申请书,你们看一下没意见,就签字。
四人先是面面相觑,接着也兴奋起来,尤其是破子和雪梅,神情极其激动,
“韦同志,上面写的啥?”青龙望一会儿纸头,小声问道。
韦光正拿过纸头,朗声念一遍。
青龙想了小半天,憋出来一句:“韦同志,我这人觉低,只怕赶不七趟!”
“咦,你难道不想人党?”韦光正惊讶了
“想是想,就是……”青龙又憋一会儿,“就是……”指指纸头,“这不识字,昨个签哩?
韦光正长叹一声:“唉,叫你们读书,你们不肯,我听风扬简志说,夜校办起来了,可没有几个人上,你们……唉,好了,今儿不说个,要是没意见,按个指印就中!”
众人皆笑起来。
雪梅这段时间已经学会如何书写自己的名字,没想到这时派上朋场,在另外三人的赞叹声中,红着脸,歪歪扭扭地拿笔签上。
其他三人由风扬代签,各在名字上按下指印。韦光正收起来,小心翼翼地装人口袋,又从旁边的草绿色军用挂包里掏出县官方颁发的关于实现农业合作化的文件和儿张介绍外地合作社的报纸,有声有色地念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