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啥子,就是不想吃饭!”英芝捂着胸口,“这阵儿胸闷,心窝疼,不觉得饿,不知哪儿不美气了!“
“万一撑出啥毛病。”
“你该早说,真是的!”家兴嗔怪她道,怪谁哩!你先躺下,歇会儿,我这就去请天旗,让他把把脉。没啥子就好,要是有啥子,趁早治!”
英芝心里一热,眼泪刷刷流下,忽地坐起来,一把抱起眼巴巴地立在床边的旺地,将奶塞在他嘴里。家兴拉上旺田,匆匆出门去请天旗。天旗摸完脉、开出一道理气的方子,英芝连吃七天,胸中的阿气面渐出了
清萍在外婆家连住七天,男舅将她送回村里。舅男是个戏子,常潮饰演旦角,一旦他化好妆,哑起嗓子,行为举止就跟女人一般无一但绰号“刘大姐”
清萍回来时,有林,英芝的气早消了。刘大姐看到没啥大事儿吃过饭就随一直候他的民善去了。民善是他的铁杆戏迷,只要他来,定要拉他去家里小坐。
清萍回来这天,正赶上全国开展除四害运动。四害是鼠、雀、蝇蚊,蚊、蝇目标太小,不好除,乡里就将重点放在鼠、雀上,因为麦子已经灌浆“,正是雀、鼠逞狂时节。乡官方对此异常重视,召开干部大会,念文件,读报纸,初步决定在星期六、星期日发动全乡人民,打场歼灭战,让麻雀、老鼠无处躲藏。
风扬不敢息慢,连开两次群众大会,将男女老少分成两个突击队一队灭雀,一队灭鼠,宣传工作则由志慧负责。
恋藏用报纸做出许多纸筒,找到宗先,选出几个嗓门大的学生,领他们到四棵大杨树下。恋慧喜欢诗,一人发给一首他从报上抄下并改造过的诗句,嘱咐他们爬到树上,对准纸筒子念。一时间,四棵大杨树上分别响起吟诗声。
张家杨上最先喊道:
排山倒海除四害
造福子孙万万代
万家杨上接道:
老鼠奸,麻雀坏
苍蝇蚊子像右派
吸人血,招病害偷吃粮食搞破坏村村户户齐动手擂鼓鸣锣除四害
成家杨上则传出家群的声音:
明天早上:鸡叫起床;英雄人民,摩拳擦掌
村里村外,战旗飘扬;惊天动地,锣鼓敲响
……
志慧爬在孙家杨上,亲口吟起一首他认为最得意的诗,名叫《咒麻雀》,是他的心中偶像、大诗人郭沫若写的:
天塌下来你不管麻崔麻雀气太官,
麻崔麻雀气太阔,吃起米来如风刮
麻雀麻雀气太暮,光是偷懒没事做
……
四棵杨树上抑扬顿挫,喊作一团,村人们原本听不懂诗,吟出来的声音又经纸简子一扩,谁也听不清他们在些什么。娃子们却说得构闹,尽皆拢在大杨树下,一边叽叽喳喳说话,一边仰着脑袋朝茂盛的叶子里张望,有小孩惊叫道:“我看到志慧了,在左边那个大枝子上!”喊有半个时辰,几个人许是太累,尽皆歇下,村里一下子安静下来。万磙子挑着两只水桶过来,为五保户麻婶儿打水,走到井边,在轳上钩好木桶,一边朝下放绳子,一边树上喊道:“孙志慧,你在喊啥,吵耳朵!”
志慧大声应道:“明天除四害,万支书要我搞宣传!”
“四害是不是老鼠、嚣虫(麻雀)、蝇子和蚊子?”
“对对对,就是这四个坏东西!”
“这就是了。你去喊荣国来,让他在树上吼几声,保管谁都听得懂。你们在这里胡喊乱叫,吵得我这脑袋瓜子疼,可就是听不清你们叫些啥!“
志慧一怔,细想一会儿,招呼众人从树上溜下,吩咐家群他们:“快,找荣国来!”
家群他们谁都听过荣国说的瞎话,觉得是个好主意,分头寻去了志慧后悔自己没能想出这个点子,站在井边正自懊丧,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孙志慧!”
志慧由不得打个寒战,回身一看,是清萍,脸上顿时红了。
“姑……姑奶,啥……啥子事?”志慧舌头发硬,话也说不囫囵。孙志慧比清萍低两辈,但从未向她喊过姑奶。这阵儿一喊出,清萍的泪水就流出来,呜鸣咽咽地抽着肩哭。
井边总有打水的人,志慧吓得脸上泛白,急道:“姑奶,你有啥话,咱一边说去!
清萍点点头,跟他走到僻静处。
“姑奶,啥事儿?”志慧极力压住心跳,小声问道。
“孙志慧,你……你……你是不是嫌弃我了?”清萍抹把泪水,直望着他。
“嫌弃?”志慧急了,,“嫌弃你啥?
“嫌弃我不识字,嫌弃我恶疙瘩,嫌弃我不好看,嫌弃我……打总儿说(总而言之),你嫌弃我的地方多了,是不是?”清萍已经降起的胸脯一鼓一鼓的,将憋了许久的话一口气全说出来,
“姑奶,”志慧越发结巴起来,“你……你说的是啥话?我……我……我哪敢嫌弃你呀?”
“你不嫌弃,为啥躲我?”清萍质问。
“我……”志慧蹲下来,脸色红了,“我……不敢说!
“你不说,就是嫌奔我!”
“我……我闻到你身上有味儿了!”
“啥味儿?”清萍欺前一步。
“就是……就是那种味儿,那种…
不及他说完,清萍的泪水又流出来,抽着肩哭道:“那味儿臭,是不?
“不不不,”志慧急急辩解,“姑奶身上的是……是股香味儿!清萍惊异地抬头:“既是香味儿,那你怕啥?”
我……我小
“到底是香味“你再闻闻!”清萍跨前一步,胸脯子朝前一挺,儿,还是臭味儿?
志慧见她逼到跟前,本能地站起来,鼻子刚好撞在她圆鼓鼓的小奶上,惊叫一声:“姑奶--”后退数步,圆脸刷地红到耳根。“是啥味儿?”清萍日光如炬。
香……香味儿!
还躲不?”
不……不躲了!”
“不躲就是不嫌弃我。以后碰到,要是再“中!”清萍破涕为笑,看见你躲,就和你没完!”
正在此时,井边有人喊:“志慧,在哪儿、荣国来喽!
“姑奶,我得去了!”志慧寻到脱身机会,不及清萍反应,打个转身,一錁軔结辶腽猇对似的逃了。
经过儿天宣传鼓动,里期六这目,天刚放亮,整个谷地的人全行动起来了。田野、河滩、岗坡、村落,无论何处都有人守着,人与人间隔百步、或敲锣打鼓放鞭炮,或打弹弓扔石头置罗网,或用长竹捣扰,或大喊大叫,或掏麻雀窝,或用散子儿土枪打,将麻雀赶得无处可逃有打死的,有吓死的,有累死的,及至黄昏,大人小孩无不喜洋洋地手执战利品,从四而八方回到村里。
青龙规定,一只死麻雀记一个工分。进才是会计,本该计数,但他修道多年,不忍杀生,这天也就装病,没去上工。青龙只好唤来家群等几个学生娃,要他们点数,点完后记账、到进才处划工分。家群等计点下来,全队共打死麻雀一千七百多只。麻雀肉香,青龙按人头分下去。晚饭时,各家各户的灶火里无不香味四溢,大人娃于美美实实地过了顿肉瘾。
按照乡官方统一部署,第二天是捉鼠,顺便清除麻雀残余。人们又四散开来,老鼠药、老鼠夹子、捕鼠笼等一应武器全用上了。田野里、河滩上、岗坡上净是挥锹挖鼠洞的人。
天刚迎黑,各路人马再次回村,双牛扛着铁锨,提着自己的战利品--七只死大鼠、六只活小鼠--兴高采烈地回到家里。六只活的是一窝,还没出窝,全身肉乎乎、毛茸茸的,仲着小脑袋四处乱瞅,根本不知閪坮簨枵福怕奔人。
傻样一见,将它们从小袋子里放出来,蹲在一边调戏。一只小老鼠要逃,傻祥上前一脚,踩住它的小尾巴。小老鼠疼得吱吱叫,傻祥乐得呵呵笑。
双牛担心傻祥踩死它,急叫:“祥儿,别踩死了。青龙说,活的一只两分,死的才一分!”
说话间,婉蓉打外面回来,一路走一路哭泣。双牛瞄见,迎上一步,关切地问:“姐儿,咋哩?”
婉蓉正在抹泪,猛然听到小老鼠的吱吱惨叫声,箭步冲过去,大叫一声;“哥--”一把将傻祥推开。
傻祥望着她,指着地上的几只小老鼠呵呵发笑。婉蓉顾不上说话麻利地将六只小鼠装进一旁的小布袋里,提到双牛跟前:“爹--”
“妞儿,你说!“
“这几个老鼠送给我,中不?”
“妞儿家,玩啥老鼠哩!”双牛笑道,“再过几日,爹为你抓只小狗,你拉着狗玩!”
“我不要小狗,我要这几只小鼠!”
双牛收住笑,想了想,板起面孔:“老鼠是四害,官方要消灭光。
这几只小鼠,过会儿爹要拿到队里换工分,咋能给你玩?
婉蓉跪下来,汨水流出:“爹-
双牛吃一惊,叫道:“妞儿,快起来!这是咋哩?”
“我就要这几只小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