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凌晨,天刚麻麻亮,四棵杨的男女老少不约而同地从四面八方走来。谁也没说一句话,大家只是静静地聚在大杨树下,黑压压地立成一大片,比万风扬召开任何一次群众大会都要来得齐整。
这群人分作两大块,不分生产队,也不分姓氏,紧紧围出一个大圈,将四棵大杨树圈住。靠左是村里的几十个老头、老太,外加百来个勇女娃子,老烟薰、宗先打头。靠右是清一色的青壮男女,打头的是青龙、酸子、家兴、进才、天成、明岑、老鸭子、民善十几个人。
一丝儿风也没有,空气凝重,沉闷得如黑云压顶,暴雨欲来。人们的呼吸急促起来,从鼻孔里吸进去的好像不是四棵大杨树茂密的枝叶-夜来吐出的清新氧气,而是从井底冒出来的股股原始沼气。此时,若是有谁不小心划着一根火柴,整个幷口连同四棵大杨树,只怕会在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中化为灰烬。
一块半人高的石碑立在井的东侧,靠近成家杨。石碑让人摸得滑溜溜的,但上面的楷字“井在树在村在”,依旧深嵌于碑的正面,清晰醒目、苍劲有力。
每一个人都知道他们在期待什么,每一个人的耳边都在回荡这句由祖宗铭刻在石碑上的训诫。
风扬来了!
风扬走在前面,得旺、老黑和志慧紧跟其后,再后是二十几个青壮年,手里各执放树的家伙。风扬知道,四棵杨人绝不会动手伐倒这四棵由他们的祖宗亲手栽下,像老人一样慈祥地注视每一个村人一天天长大的参天大树,因而特地从外村调来二十多个基干民兵。
要在往常,干活儿是天大亮的事。但风扬知道,砍这四棵大树,绝不能等到天亮!他要快刀斩乱麻,趁人们仍在熟睡时,先把活儿做了,赶村人反应过来,一切已经迟了!
风扬算错了。
远远望到这堆黑压压的人群,风扬心里一揪,毛发倒竖
然而,他没有停步。他不能停步!
风扬手拿利斧,沉着脸,一步一步地走向人群。他要看看谁来拦他,谁敢拦他。
没有人拦他。没有人说话。只有死一般的静。见他走近,人群慢慢蠕动,自动让开一条通道。风扬一步一步走进通道。见到这阵势,得旺、老黑对视一眼,不由自主地顿住脚步。二十几个年轻人见状,也都停下,在圈外各寻地方,瞪眼盯着面前的热闹。只有志慧打个惊怔,毅然决然地跟在风扬身后。刚走进圈子,人群中传出一声重重的咳嗽。志慧听出是他爹民善发出的,他打个惊怔,退回去了。
走进去的只有风扬,手提利斧。待他完全走进,通道自动合上,整个过程天衣无缝,一切好像是--在这个清凉的初秋的凌晨,在四棵高耸入云的大杨树下,在这口不间歇地冒出泡泡的老井周围,应该有这么一群人围成一个大圈儿,看着一个手拿凶器的人走过来,也应该让出一条通道让他进去,再将这条道儿合上。
整齐的动作,无声的声音,万风扬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震撼。风扬回身四顾,没有一人跟进,高出地面二尺多的井台上孤零零地站着他一个人,陪伴他的只有一架辘轳。风扬真真切切地感到了恐惧,额头沁出汗珠。
村人齐刷刷地站在这里,显然不是帮他砍树的。风扬知道,这是一场决战,是他与四棵大杨树的决战。
风扬缓缓抬头,目光剑一般扫过众人。他看到了志慧,志慧也在看他。民善的那声咳嗽他也听见了,他知道,在这些人中,支持他的只有志慧,而志慧的后面却是他爹!得旺、老黑是局外人,原本对他不服,这阵樅ふ腹哜長殖儿正好看笑话。
在这场决战中,他是孤立的。但他知道,他不能失败!尤其是在得
旺、老黑及二十多个新属民面前!还好,人群中没有雪梅!这场决战无论是胜是败,他都不希望雪梅在场。
风扬剑一般的目光缓缓落在老烟薰身上。他知道,这个主意是他出的,这些人是他组织的,也只有他拥有如此强大的号召力。他是他们的魂,他是这四棵大杨树的魂,他更是自已在这个村中的真正对手!老烟薰站在一群老人前面,掂着他的长烟杆儿。见风扬的目光射过来,老烟薰走前一步,目光同样射向他,脸上泛起一以贯之的微笑,日光里透出一如往常的慈祥,这阵儿更混杂些许悲悯。
风扬紧紧盯住老烟薰的眼睛,盯了整整一分钟。自土改以来,老烟薰一直没有公开出头。这一次,他出头了。
见风扬直盯过来,老烟薰非但没有退缩,竟然朝前又迈进一步,真有点挺身而出的味儿。他的脸上依旧挂着笑,回视他,目光里依旧透出慈悲。
二人对视。
风扬的心先虚了。像这个村里的所有人一样,风扬敬他,但更怕他,从内心深处怕他。
风扬收回日光,再次扫问众人。
“老少爷儿们,”风扬轻轻咳嗽一声,强自镇定下来,朝众人微微“既然大家来了,我就把话说明。今儿早上,我请人来,是想弄抱拳,倒这几棵树。大家知道,它们也都百来年了,再长也是长不大,不如弄倒,待来年栽上几棵小树苗,二十年后又是四棵大树!”
风扬说话的声音像背书,理由也是从志慧那里转借来的,连他自己也觉得站不住脚,因而在出口时没有一丝儿自信。
依旧是死一样的静,连树梢也没动一动。说也奇怪,平日里几棵杨树就像几个大
鸟窝,一到晚上,方圆几里的大小鸟儿无不朝这里飞。天刚放亮,各种鸟儿就会在枝丫间叽叽喳喳,将周围人家从梦中吵醒。此时却是怪了,一丝声音也没有,一只鸟儿也没有。
“老少爷儿们!”风扬的脸色愈加阴沉,声音陡然提高,“你们们不说话,可我知道你们想说啥!我也把话挑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