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白云天哭鼻子时,风扬赶到了。见白書记伤心,风扬远远站在雪地里,不敢过来。韦光正到,碰下白云天的胳膊:“白書记,风扬来了!”
白云天抹去泪,缓缓迎过来,换过脸:“风捞同志、你刚到家里屁股怕还没坐热哩,咋就又来了?
见这阵势,风扬原不想说,迟疑有顷,还是咬咬牙,嘟哝出来:“白書记、韦書记,食堂里没粮了!“啥?”白云天两眼一瞪,“净胡说,我不信!“是真的!”风扬的声音几乎听不见,白云天看一眼韦光正
“风扬同志,”韦光正呵呵笑道,“你刚到家,可能不了解情况。教员教导我们,不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这事儿先搁下,我不批评你了。你到这里来,还有别的事吗?”
“我……我……真的没粮了!”风扬脸色苍白,嗫嚅道。白云天正要发话,韦光正阴下脸,抢先说道:“知道了。风扬同志,你先回去,有没有粮,搞清楚再说。”顿一下,加重语气,“风扬同志,顺便说一句,你说没粮,这阵儿敢不敢让查?”
“我……我……”
“好了,好了,”韦光正换作笑,再次下发逐客令,“这事儿知道了。我俩心里正堵哩,你先回去再说!”
风扬没讨到一粒粮食,回家闷睡了三天,肠子都悔空了。食堂里的粥变稀了,白馒头没了,大窝窝头变作小窝窝头。即使这样,青龙仍不放心,将老五打饭的职务免了,挽起袖子亲自掌勺,大人、娃子一人一小瓢稀汤,只给傻祥多加一个窝窝头。小鸭子和几个跟傻祥差不多大的看得眼热,喳喳直叫不公平。青龙脸一虎,指着锅里的稀粥道:“喳喳个啥?收庄稼时,你们在哪儿?没有傻祥,这阵儿你们都得喝西北风!
下雪不冷化雪冷。大雪之后,天气分外冷,房下的冰条
子越积越大,根根倒挂,小的像锥子,大的就跟秋天庄稼地里的苞谷棒.子一样。四棵杨人无不念及田里的庄稼,踏着积雪拥进里。
秋庄稼没了。黄豆、芝麻、绿豆、高粱、谷子等只剩下秸秆,籽儿全掉地里,变成芽子,让秋风、秋雨和霜冻折腾死了。苞谷穗依旧别在腰上,上面的嫩芽儿枯了,没发芽的霉了,没法吃。
人们将希望寄托在地下的红薯上,拿老虎爪儿刨。红真大,一窝一窝仍旧窝在地下。挖出来一看,要么烂了,要么冻坏了,这阵儿成个冰疙瘩,拿到锅里煮,连汤也成苦的,谁也不敢喝。只有埋得深的红受冻轻些,勉强能吃。然而,大地不开冻,此时要想挖出它们,简直就跟在北山里采石头一般。
大家所能做的是割红薯秧,扫收霜雪打落的红薯叶子。这些本来见牛吃的,此时沾上泥土和雨水,早霉变了。青龙让人全收回来,堆在老五的院子里。
年关到了。大年初一在娃子们的叫饿声、青年人的叫骂声和老年人的叹息声中度过。二月一开冻,红地里人头攒动,所有劳力全被发动起来,掘挖深土里未被冻坏的红薯,尤其是岗坡上深翻过的地,顺筋控下去,真有残存的。
春天来了,青龙用土粪做出一块育苗池,选出部分依旧完好的红薯埋在池里,盖上秸秆。青龙知道,遇到荒年,真正救命的只有红。
然而,自从腊月那场大雪过后,天上再无雨星儿飘下。幸亏田里有墒,青龙算是勉强将长出来的红薯苗栽上。红苗太少,只栽了十来亩。不过,青龙知道,有这十宙足够了。待秧子长起来,雨水足时,就可剪秧插栽红薯。只要能收下红薯,锅里就有煮的,灾就可避免。连续几个月没落雨了,田里出现裂缝,田野里一片凄凉,春天原本的绿油油景象似成昨夜幽梦。
交四月了,若在往年,麦子早已灌好浆。这阵儿,田野里却不见块麦田,春苞谷也不见了,只有青龙种下的一块红薯地,勉强撑出块绿色。几个月旱下来,这点绿色也早泛黄。叶子没精打采,根须死劲儿朝下扎。若在三伏天,只怕早枯了。
看着地下的裂缝越来越宽,青龙的心里越来越毛。试着点下的苞谷种子大部分没出苗,勉强长出小芽的,又被早死了。青龙不敢再点,那些种子可都是救命的粮呀!
本能告诉他,灾年来了。
夏粮没指望了,再有一个月不落雨,秋粮也没了。如果连这点儿红薯也长不成,他这一摊子就整个儿完了。食堂会断炊,一百多张口会连稀汤也没得喝的。若是四队人真的有谁被活活饿死,别的不说,作为队长,他的一世名誉到阴曹地府也洗不干净。
四棵杨的男女老少以前所未有的忍耐挨过了阴历四月。这当儿,生存变成第一重要的事儿,凡是能往肚里塞的,不管三七二十一,人们都会塞下去。去年扔在地上又被众人筹在老五家墙缝里的零碎馍块,这阵儿成了香饽饽,早被娃子们抠出来吃了。烂在田里的红薯成为人们争相挖掘的宝贝,一旦挖出一只尚未烂掉或冒出嫩芽儿的,往往是抱起就啃,连土也顾不上擦。还有扫回来的红叶子和秧子,经过几个月的霉变,连牛吃都要喷鼻子,这会儿丢进大锅一煮,搅拌少许苞谷糁儿,竟然也能咽下。
春天正是草长时。天刚放亮,成群结队的妇女和孩子就都提上竹篮子,漫山遍野搜寻野菜,凡能吃的嫩苗无一脱过这场劫难。由于千旱,野草也稀稀拉拉的没几棵,勉强长出的也是又瘦又矮,像干草茎儿似的,吃到嘴里就如吃进一团乱麻,嚼也嚼不烂,咽也咽不下。
最难吃的是刺角芽,叶上长满小刺,味道又苦又涩,嫩芽尚可勉强下咽,稍老一些的,几乎要将嗓子眼扎破。村人起初并不知道刺角芽有毒、后来据说可将体内的红细胞杀死,吃多了就得浮肿病。果然,没多久,有人开始浮肿,走路一摇一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