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树全让砍着烧炭了,只有一些小树苗,尤其是榆树和槐树,这阵儿也遭了殃。先是榆树上的榆钱儿和槐树上的槐花,是最好吃的。再后来是树叶和树皮,所剩无几的小树从上到下被人们剥得光溜溜的,没过几个月,村里就只剩下少许苦得没法吃的楝树、枣树和四棵大杨树,
这场大旱一点儿也没影响四棵大杨树的长势。无论是成家杨、万家杨、张家杨还是孙家杨,无不长得好好的,照旧是一交二月就满树飘絮,三月还未过完就郁郁葱葱,遮天蔽日。还有四棵大杨树中间的那口老水井,照旧是不分昼夜地向上冒泡泡,不管村里人如何没取,水位一丁点儿也没降下。
万风扬隔几天就会哭丧着脸到公社讨一次粮食。起初是韦書记躲他,到后来,连白書记也开始躲他。
风扬真也豁出去了,蹲在院里一直候着。天色黑定,白云天和韦光正终于回来了。两人有说有笑地走进公社大院,样子很振奋,尤其是白云天,眉飞色舞,若不是天色太黑,风扬肯定能够看到他脸上的大疤在闪光。风扬蹲在黑影里,二人打他跟前过,谁也没有在意。风扬没有站起,也不敢站起。不知怎的,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乞丐,很卑贱、很狠琐。
两位领导匆匆走进办公室,房门哐的一声关上,里面亮起了灯。风扬站起来,肚子里咕咕直叫。是的,饿一天了,加上昨儿和前儿也没吃下什么,肚子此时的抗亿完全是正当的。
风扬连叹几声,既不敢去领导的办公室,也不忍走开。正在院中徘徊,志慧打外面进来,看清是风扬,又惊又喜:“风扬叔--”
“是你小子!”风扬苦笑一声,顿住步子
“昨不进屋哩?”志慧问道。
风扬没说话,蹲下来,掏出烟袋
“咋哩?”恋慧也蹲下来。
“讨饭吃来了!”风扬吭出一句。
“走!”志慧一把扯住他,领风扬走进他的小屋子,踅身返回后院食堂,不一会儿,端回一大盘子窝窝头,有十来个,“风扬叔,吃吧。我问过师傅,没菜了,你将就些!”
窝窝头是新蒸出来的,一股香气直沁肺腑。风扬也不搭话,拿起来就啃。志慧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咂吧几下嘴,猛又想起什么,奔跑出去,不一会儿,打来半盆稀饭。风扬的嗓子眼正干,抱盆子连灌几口,抹下嘴巴,这才将盆子放到灯下端详:“啥汤,怎么喝起来有股怪味儿!”
“麻饼汤,师傅特别做的!”志慧解释道,那……窝窝头哩?”
你没吃出来?”
吃得快了,没尝出味!”风扬尴尬地笑笑
是红薯面加粉碎的花生壳!
麻饼是榨过油的芝麻饼,在往年是喂牲口或做肥料的。花生壳连牲口也不爱吃,只能用来烧火。这阵儿公社领导竟然拿来做窝窝头、煮汤,风扬心里一阵酸楚,强忍一会儿,小声问道:“领导也吃这个?
志胲鮨汩慧点点头。
“库里不是有粮食吗?”风扬皱下眉头。他知道库里有粮,这也是他三番五次跑来的动力所在。
“没了!”志慧小声说道。“我说给你,千万别漏出去。韦書记交代过,此事保密,不可张扬!”
“啥?”风扬瞪大眼珠子,“交来恁些公粮,哪去了?”“上级调走了!年前那么多车,进来运物资,出去运粮食,能拉的全拉走了。剩下的,那么多人吃,哪能留得下?”
“提留呢?”风扬真正急了。
按照规定,公粮是交给国家的,属国家所有,提留却是集体的,由集体支配。集体分3级,公社、大队和生产队,也就是说,所有提留应由这三家支配,国家不能调动。风扬来讨的,正是他的大队保存在国库里的提留。几年来,粮食丰收,提留只交来取,是笔不非的数字,只要讨回来,村里的粮荒完全可以度过。
“没了!”志慧又一次点头。
风扬真正感到了恐惧,两眼痴傻地望着志慧,许久,两手捂脸,喃喃道:“天哪!”
“风扬叔,”志慧压低声音,“告诉你个好消息!”风扬抬起头。
“县里来电话,刘書记后天到咱公社视察,说是为粮食问题来的还要召开万人大会,进行共产主义总动员呢!“
“怪道白書记眉开眼笑,原是有这“真的?”风扬喜从心生,事!”
“是的。大会定在东风大队,白書记、韦書记刚从易六成那儿回一直在商议这事儿。韦書记让我发通知,要求各大队紧急动员,打来,上红色旗帜,后天上午九点前赶到现场。风扬叔,大队算是通知过了!”
“好咧,”风扬站起身,“我这就回去!“不见领导了?”
“不见了。”
第三天一大早,风扬打头,东方红大队尚有力气走路的数百男女排成四路纵队跟在后面,赶到黑龙庙村南的一大块麦田开会。每个生产队排成一个方队,每个方队扛三面红色旗帜,分别写着“人民公社万岁”“总路线万岁”“大步前进万岁”
当五六百人浩浩荡荡开进会场时,麦田里早已人声鼎沸,熙来往,乱纷纷一片。说是麦田,田里却是一棵麦苗也没有,只有光秃秃的一片空地,连草也没几根。这块地去年秋天种的是黄豆,春节过后,就被他们薅回去当柴烧了。
就像去年大炼钢铁时开的动员大会一样,会场人山人海,万头搬动。到处是红色旗帜,到处是方队,口号声、唱歌声此起彼伏。战红色旗帜人民公社十几个生产大队的近万名男女,外加近千名中、小学师生,黑压压地站在这块几十亩大小的荒地上。
地头搭着主席台,台前摆着四张八仙桌,三个在下面,一个架在上面,成鼎形。台周挂了许多条幅,写满各式各样的标语和口号。
会议开始了。白云天手拿一只铁皮喇叭,噌一下跳到三张桌子上再噌一下跳到上面的桌子上,居高临下,扫向场地上的群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