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崩开局何去何从

京城许府。

“贱蹄子长本事了,还敢藏钱,看我不打死你!拢共几个钱,还要昧下一半,早知道就该把你这赔钱货卖进窑子,每天打得你死去活来,看你还敢不敢耍这些心眼!”

面目黧黑、神情凶狠的庄稼汉,在门口疯狂追打一个十来岁的小丫鬟,被守门的家人婆子齐齐拦住。那汉子虽是停了手,嘴里兀自不干不净地骂,在地上来回匍匐,不顾一切抓取散落的铜子儿,狠命搂到自己怀里。

“哎呀我说白蘋,小小的年纪,怎么学会扯谎了?你爹娘土里刨食也不容易,不想着为爹娘分担,倒千方百计藏钱,不是我说你,着实该打!”管家娘子耿玉家的,鼓着两片薄唇,语重心长劝导,仿佛面前这个小丫鬟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人一般。

被叫做白蘋的小丫鬟,捂着红肿的面颊,木然立在凶暴如雷的父亲,和一众大义凛然的婆子中央。

许老爷升任正六品都察院经历,又兼长女许含烟与永宁侯府大公子沈一清订婚。双喜临门,许老爷便大手一挥给上上下下都发了赏钱。白蘋是后院的粗使丫头,只领到二百文,但这已经相当于自己好几个月的收入。

每次一领到月钱,父亲白老七便会以探望的名义找上许府,然后将她的积蓄全部刮走。企图隐瞒是不可能的,因为白老七会向许府的下人们打听。而后者毫无疑问,天然地站在做父亲的一边,异口同声围剿一个可怜女孩。

这一次,她实在不甘心,遂忍痛从拿出五十文孝敬管家娘子耿玉家的,央她在父亲面前代为周全,将赏钱说少一点。不想耿玉家的满口应承下来,转头却将她的苦心筹谋当作笑话说与他人。

“这小丫头,倒是牛心古怪……她使了钱,叫我替她对自己老子圆谎哩!”爽朗的大笑之中,白蘋偷偷攒钱的盘算化为泡影,不仅剩余的月钱全被搜去,还平白挨了父亲几个耳光。

在耍猴一样被婆子们取笑、使唤了半个钟头以后,白蘋终于拖着疲惫的身子回了屋,厨房的张嫂子已经迎上前来,老脸上写满了不耐烦,“你这小蹄子死到哪里去了?主子们急等着用茶,还不快去烧水!”

白蘋长叹一声,取了水壶向厨房走去。

回廊下,几个丫鬟叽叽喳喳说着什么。

“这几天可要好好表现,万一被太太选中呢?”

选中什么?

白蘋诧异。

老天,该不会是许老爷那个老不羞又要物色新妾了吧?她急忙煞住脚步,侧耳细听可能关乎自己命运的信息。这两天她被自己那对所谓父母整得心力交瘁,都没顾得上留意府里的动向。

“当初你们几个入府,我就听牙婆子说,太太是替未来的姑爷预备着呢,打算调教一阵,选出两个最妥帖的,随大姑娘一同嫁入永宁侯府……大姑爷可是御前侍卫哪,皇上出巡的时候,我在街上瞧见的,端的是位俊俏郎君,白袍银铠,那叫一个威风凛凛!谁要是能跟过去,那可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说话的丫鬟是翠翘,管事娘子耿玉家的女儿。她一袭桃红绸袄,青罗镶花边的小脚裤子,微微露出一对宝相花纹云头锦鞋,鬓边鲜艳的石榴花分外夺目。此时,她满面春风,打量着一众被自己比下去的丫鬟。

“我们哪里有姐姐的天生丽质呢!”

“是呀,这福分合该是姐姐的。”

白蘋垂下头,只想在一片此起彼伏的奉承之声中快速走过。不料翠翘一眼便瞧见了她,当即大声唤道:“呦,这不是白蘋吗?你这么有主意,一定有法子能得了太太的青眼吧!”

这是碰上找茬的了。翠翘仗着自己老娘是大太太身边最得力的人,长年在丫鬟队中呼风唤雨,说一不二,岂是白蘋一个粗使丫鬟开罪得起的?她勉强一笑,转身欲走。

“站住!”

这翠翘却偏生不肯放过,拦在白蘋身前,长长的护甲划向她的脸蛋,尖细的嗓音透着揶揄和刻薄,“你不是连自己亲爹都耍得团团转吗?还有什么诀窍,不如说出来让姊妹们也沾沾光,怎么好自己悄悄地攀高枝呢!”

“姐姐说笑了,我年纪小,资历浅。怎么说,也轮不到我的呀。”

白蘋不动声色地躲开,避免与她发生冲突。她将几句场面话敷衍着翠翘,便拨开人群匆匆跑向厨房,将翠翘的冷嘲热讽抛在身后。

翠翘却愈发忿怒。白蘋虽然只有十二岁,然而眉目如画,肌肤胜雪。这么一个肉眼可见的美人胚子,枉她如何打扮也是望尘莫及!而且这个丫头,别看年纪轻轻,平时却总是不卑不亢,一副清高自持的死样子,实在让人想挖烂她这张脸!

嫉妒与不平油然而生。她怒火中烧,遂继续大声挖苦,“等你挣上个姑娘,别忘了我们这些姐妹,千万带挈着些儿!”

火光映亮了面庞,白蘋仍在思索,方才丫鬟们谈论给沈大公子选妾的事。

即使她讨厌飞扬跋扈、狗仗人势的翠翘,却也不得不承认,翠翘想给沈大公子做妾的谋算不无道理。沈一清年少有为、前程似锦,而作为未来主母的大姑娘许含烟又温柔贤淑,心地善良,对于这些从小就被父母卖掉的苦命女子而言,已经是相当好的归宿。她们期待被选中,也在情理之中。

但是,白蘋不愿意。

来自异世的灵魂还未全然泯灭,她不想连抵抗都不抵抗,就匆匆扎进这样一眼望不到头的生活……

日子流水一般过去,转瞬已是深秋。凉风萧瑟,带来阵阵寒意。

今天是白蘋回家探亲的日子。

她装好食盒,从厨房快步走出,迎面撞上一个婆子,胳膊上挎个篮子,青布手帕包了头,一副出远门的打扮。

“婶子今天也回家?”她主动上前招呼。

“呦,是白蘋呀!”婆子的眼光在白蘋手里的食盒上流连,满是皱纹的脸上充满探寻,“你拿的是什么呀,这么香?”

“是红烧肉呢!准备带给爹娘的。”

两人就势攀谈起来。

白蘋神情诚恳,“其实,我藏下那点钱也不为别的,我爹娘上了年纪,我总想让他们吃点好的补补身子,但他们一向俭省惯了,总是舍不得吃,以至于常常害病,反而费去更多钱财。因此我每次回家,总要备办些酒食,然后声称是主家赏的,这样他们便会放心大快朵颐,而且也会称道老爷太太的好处……”

白蘋说完这番话,自己都觉得虚伪恶心。要不是必须蛰伏,她哪里至于向这些人伏低做小?

算了,不需要再忍很久了……

那婆子闻言,不觉为之改容,“好孩子,之前是我们误会你了!快回家吧,白老七有这么个好闺女,真是有福了。”

这婆子也是个爱唠嗑的,回头必然对府里其他人讲,这样她的风评多少可以扭转一些。没办法,自己还要在许府待一段时间。毕竟人总是不能完全脱离开周围环境的……

且说这厢翠翘没能挑出错处,好好为难一番白蘋,心中甚是不平。这些日子横挑鼻子竖挑眼,寻了一点小错处便要百般作妖。白蘋不愿与之冲突,一一忍了。

适逢白蘋探亲的这一日,翠翘偶然得知她不在,遂一路奔向后院。后罩房里空空落落,两个没有差事的小丫鬟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

“翠翘姐姐!”

“太太吩咐我来取东西。”

两个小丫鬟哪敢阻拦,甚至不敢追问,忙不迭闪开身子,任她在房里发威。翠翘一通乱找,终于翻出枕头底下的绣品。

“就是它了!”

翠翘失声惊叫起来。

那是一枚粉蓝底百蝶穿花锦缎香囊,做工精巧,匠心独运,令人无法相信这是一个十二岁姑娘的手笔。翠翘沉思半晌,如获至宝,当即揣在怀里,心满意足而归。

好容易忙完一切的白蘋,回到屋里,取出针线,却不见了刚刚做好的活计,顿时五雷轰顶。

“我的东西呢?!”

“蘋姐姐,白天翠翘姐姐来过,说是来取太太要的东西,然后把你枕头底下的香囊拿去了。”

欺人太甚!

白蘋心底升腾起一阵怒火,奔出门去,方欲找翠翘评理时,却见同往正院的月亮门已经下钥。看来只有等明天了。

她疲惫地坐在台阶上,抬眼瞧瞧四周逼仄而简陋的一切,聊以作为艰苦生活中的消遣。

一座偏院,几间北房,两株歪歪扭扭的花卉。

这就是来到这个异世,白蘋眼前仅有的全部天地。她和另两个小丫鬟挤一间房睡觉。嘈杂阴湿的大通铺上,两个同伴头碰着头,兴奋地猜测明天货郎会带来什么式样的头绳簪花,白蘋却听不进去,思绪飘到了再也回不去的前世。

当悠扬的乐音在黑白琴键之间流泻,当矫健的身姿在皑皑雪山之间驰骋,当缤纷的色彩在亚麻画布之间绽放,天之骄子周可馨一度觉得,这个世界都在她的掌控之中。然而如今,她再也做不回那个万众瞩目的周可馨。卑贱弱小的白蘋,不过是他人所有的一件死物。

哎,横竖是睡不着了,倒不如起来做点事情。正值三五之夜,庭院里亮如白昼,白蘋起身,取出织了一半的活计,就着月色忙碌起来。

来到这个时代不久,她就发现,这里的人穿的袜子,多是以布帛为之,外面还要以绳固定,在鞋里来回乱跑,一点也不跟脚。也有比较高档的袜子,外用名贵的锦缎,内里细细地絮上丝绵,固然美观又舒适,但也不是许家这样的寻常仕宦之家消费得起的。前世的白蘋喜欢钩织,常常织各种可爱的小物件送人,是以她寻了些长竹签,开始小试牛刀。

这时,一个小小的人影落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