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蘋抬眼一看,连忙起身。
“二姑娘!”
二姑娘许含真笑吟吟望着她,“没事,你继续忙。可巧儿我也睡不着,咱俩一起坐着说说话儿。——你的手真巧,这是袜子吗?”
这个二姑娘,或许能帮上忙!
白蘋一面寻思,顺势接道:“是啊。姑娘前些日子,说要给大爷备一件生辰礼,只是连日身子不爽利,一直没能动手。姑娘看看这个,拿去送给大爷行不行呢?”
二姑娘把白蘋的杰作放在手上抚摩一番,道:“你做的袜子,实在是舒适得很,只是,若说送人,一来朴而无华,别人未必看重,二来男女有别,送给大哥却是有些不妥。明儿我让白芷裁剪做护膝的料子,我自己缝好了把花样绣上去。这双袜子么,你还是留着送给你爹娘吧。”
爹娘?
白蘋讽刺地勾了勾唇角。这一对吸血的蚂蟥,也配叫做爹娘?!她垂了眸子,将愤怒的情绪掩藏下去,说道:“爹娘经常要在地里干活,袜子很快就会磨坏,他们肯定舍不得穿。即使送去,也是闲置在家里。”
“哦……那实在是可惜了。”二姑娘圆睁了杏眼,露出叹惋的神情,旋又饶有兴致看着她飞针走线,“这是怎么织的呀?你可以教教我吗?”
“当然可以,很好学的,”白蘋趁势说道,“姑娘,我有个主意……我想知道,这样的袜子,在市面上会不会有人要呢?”
“这个我不清楚,不过我可以拜托二表哥帮我问问,”二姑娘也兴奋起来,“要是可以的话,我们不是就多了一条挣钱的路子?”
是的,二姑娘也穷啊。她的月钱固然比丫鬟多出不少,然而也很有限。更不必说央家里下人买什么东西,还要时时打赏他们。一来二去,实在所剩无几。
“那么,售卖的事,就劳烦姑娘了,”白蘋一面指点针法,一面同二姑娘商量,“只是姑娘须得小心行事,此事不可使外人知晓,本来这织物就不值几个钱,若是再孝敬孝敬旁人,落到我们手里,可就——”
二姑娘心领神会,“明白!我对二表哥去说。二表哥最守信用了,我叮嘱他不要泄露,他保证一个字也不会讲的。”
“那做好了如何卖出去?”
“这还不容易,我时常要到表哥那里去借书,到时候把织物放在书箧里带去,交给二表哥,保管神不知鬼不觉。”
白蘋大喜。
最大的问题解决了!
以前她一直只是领着那份死月钱,从来不敢出卖自己的手艺,就是因为内院人多眼杂,每每有好事之徒,鸡一叫就起床,东张张西望望,窥伺他人隐私。现在有了这么一个妥帖又隐秘的法子,可以守住自己的劳动成果,可不该甩开膀子大干一场么。
二姑娘长于刺绣,一向心灵手巧,一点就透,当晚便上手了。又做了一会儿,两人渐生困意,便各自歇息去了。
这是一次小小的试水。如果获得成功,证明二姑娘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伙伴,那么就可以考虑开展进一步的合作。即使失败,钩织也并不是什么很难的技艺,哪怕教给二姑娘,她也并不损失什么。反正艺多不压身,她还会其他东西。
白蘋在床上不停烙饼,躲避着臭虫的叮咬,心底却充满希望。
次日一早,白蘋做完院里的活计,便疾步朝正院走去。
“白蘋,你来得正好,耿嫂子到处找你呢。”
耿玉家的满面寒霜,严阵以待。
白蘋进来许久,她一句话也不说。不知道的,还以为受审的不是个小丫鬟,而是什么关乎社稷危亡的凶徒呢。不过,这个阵势也就吓吓小姑娘罢了。
白蘋一脸平静。
“婶子,找我有什么事?”
耿玉家的摊开手掌,手心赫然是她的那枚香囊,“白蘋,你好大的胆子,光天化日之下,竟敢私相授受,逗引爷们?”
“我不明白婶子说什么。”
不卑不亢的态度,让这个惯于狐假虎威的中年仆妇分外恼怒,将声音提高了几分,“还敢装傻充愣!你说,这个是不是你亲手缝制的?”
“是啊。”
白蘋深知,抵赖香囊的来源没有什么用处。毕竟用剩的零绸和绣线还在自己屋里,一搜便能找到,索性痛快承认。
“你是不是拿它试图引诱沈大公子?”
“婶子这话我实在不敢当,我连沈大公子的面都没见过,哪来的路子去引诱他?更何况,这香囊用的不过是寻常的纹样,并无不妥之处。”
耿玉家的厉声道:“你虽然见不到沈大公子,但是你总能偷偷丢在路上,等他经过的时候再偶然拾起来?”
白蘋气笑了。
好蠢的栽赃手段!沈一清难道没有自己的事情,哪里有闲工夫时时造访舅舅家,还留意有没有倾慕他的小丫鬟把东西丢在地上?
“我一向在后院,消息不通,他沈大公子今日来不来,我又如何能未卜先知?万一他不来,这物事被那个小厮觅汉拾去,岂不弄巧成拙?”
“所以你到底承认有心勾搭沈大公子!好你个贱蹄子,如此不知廉耻,待我回过太太,撵了你家去!”
“我没有,”白蘋大声争辩,“我的香囊好好在屋里,是你女儿翠翘偷偷拿去的!我还没有问她一个不问自取的盗窃之罪,你倒要栽我和爷们有牵扯!”
这声音吸引来一众丫鬟婆子,立在门外探头探脑潜听。耿玉家的十分尴尬,恼羞成怒,“好端端的,谁稀罕要你的香囊?分明是你设计不成,倒打一耙,来人,给我打这个不要脸的贱蹄子!”
“住手!”
来人正是永宁侯府的庶长子沈一清。少年长身玉立,挺直瘦削,着右衽淡蓝圆领长袍,面容俊秀,却有几分苍白。沈一清今年只有十六岁,已经考中武进士,选为三等侍卫。白蘋印象中的御前侍卫,定是燕颔虎须的威猛壮汉,没想到竟是个花容月貌的翩翩佳公子。
“我今早来访表弟,路过前厅,有个叫翠翘的丫头,非要把一个香囊塞给我。我拒绝后便走了,也没有多想。岂知闹出这么大一桩事来!——你们误会这丫头了,这些东西,都是我妹妹央她做的。”
“啊?”
众人瞠目结舌。沈家大姑娘,央舅舅家一个叫不上名字的粗使丫鬟做绣活儿?
沈一清不疾不徐,缓缓道出原委,“前些天妹妹到舅舅家里来,看到二表妹一个文具袋子甚是精美,十分喜欢,问她何处得来的。得知是白蘋的手艺,遂央她做几样给自己。”
耿玉家的无言以对。哪怕这话是沈大公子现编的,又有哪个不长眼的,敢来质疑真假,或是专程跑到永宁侯府去找沈大姑娘求证?
“看来不过是一场误会,还望沈大公子大人大量,别往心里去。”
沈一清不置可否,拂袖而去。
白蘋抢到翠翘面前,一把将自己的香囊捞了回去,“好了,既然已经辨明,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行至回廊一角,沈一清正独立阶前,似乎在等候着什么。
“白姑娘。”
白蘋当即上前道谢:“多谢公子为我解围。”
“举手之劳,不必客气。虽然方才所言不过是权宜之计,但舍妹爱你这样风格的绣作,却是真的。你这些绣品有人定下没有?”
“除了那个香袋,其他都没有。”
“那你卖给我好了。一共出五块钱,你意下如何?”
白蘋一口应承。
揣着五块亮闪闪的银圆,她欢喜得差一点飞起来。可怜她自从来到这个世界,还没有见过这么多钱呢!
隔天白蘋再去烧水时,听小丫头们说,翠翘让大太太撵了出去。
她不觉冷笑。本来她还寻思,翠翘偷了她的东西还栽赃她,正筹谋着想个什么法子报复呢,没想到根本不消她费心,大太太便把人给料理了。
不管大太太想要选什么样的丫鬟给沈一清陪嫁过去,反正翠翘这样的肯定是不成的。
无他,太蠢。
翠翘和白蘋之间的争端,很快便为后院的丫鬟婆子们知晓。白蘋明显感觉到,后院里的人对她态度好了不少,也不敢随意支使了。
都说福无双降,偏偏今日双喜临门。
“蘋姐姐,二姑娘叫你过去一趟。”
二姑娘见了白蘋,激动万分,将她往炕上让。她兴奋地告诉白蘋,她们钩的袜子很快便兜售一空,一共卖了两百文。
白蘋分得六成。
如果一个人单过的话,这些钱已经足够度过极其滋润的一天。捧着来之不易的一枚银角和数十铜圆,白蘋激动得说不出话。这是她的第一桶金,必须郑重其事地收好。
“二表哥说了,这些袜子针工十分细致,满庭芳的掌柜说,如果还有的话尽管送来。”
“满庭芳”是京城里一家有名的成衣铺。什么档次呢?以目前许家的财力,还够不上到那里去定制衣裳。都是家里丫鬟自己动手,复杂一点的如官服,便只有请个裁缝。她的手艺能得到“满庭芳”的认可,说明有戏!
如果她不是许府的奴婢,而可以越过主子,直接与“满庭芳”这样的铺子接洽,那该是何其爽快!
她将二百文钱添上几个铜子儿,向二姑娘换成三个便于携带的一角钱,小心翼翼揣在怀里带去。
甫一出门,便遇上另一位管家娘子,只见她一脸凝重,“蘋丫头,我正找你呢!”
“婶子,什么事?”
“你的父亲病故了,太太特准你今日再休一日假,回去发送你父亲。”
“啊?”白蘋惊叫一声,一个激灵,当即掩面干嚎起来,“我苦命的爹爹!”
婆子爱怜地拍拍她的肩膀,“好孩子,生老病死是人间常事,还是节哀吧。赶紧回去看看你娘!”
白蘋谢过婆子,到街上买了戴孝用的白布,收拾停当,便匆匆出发。她的脚步轻快,仿佛脱缰的野鸟,若不是怕外人见了疑惑,她都要唱起歌来了。
其实,白蘋之父并非病故。
这一点,只有她自己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