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感觉像是解压了一个超大容量的压缩包。我跟蔚蓝都有些累了,一路上没怎么说话,她小鸟依人地揽着我,慢悠悠地走在江边上。

悠扬的汽笛从头顶飘来,像一只巨象在仰天长啸。视线越过石雕护栏,直达汐江,一艘白色的大轮船缓缓游过,船上灯火通明,能隐约听到俗气的流行音乐和狂欢声,船尾的甲板上稀稀疏疏地站着几个游人,他们孤独地观赏着脚下浓郁到化不开的黑色江水,想着只有他们自己明了的心事。

蔚蓝专注地望着那些人,喃喃自语:“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什么?”

“没什么,想到一首诗。”她十分怀念的样子,“我大一时参加过诗社。”

“看不出还是个文艺女青年呢!”我打趣。

她给了我肩膀一拳。

“快,右边也来一下!”我转身。

“头一次见人这么欠打!”她在我右肩上轻轻打了一拳。

“没办法,我处女座。”

“哈哈滚啦……”蔚蓝开怀大笑。

脚下安静流淌的汐江水让我想起了往事:“我读小学那会这条江还很清澈,水可以直接喝。两岸没有高楼大厦和排放废水的下水道,江面上也只有零星的小渔船。夏天我们一群人就跑到这里来游泳。六年级的暑假,我脑子一热,决定游到江对面去。”

“天啊!这么宽,你疯啦!”蔚蓝惊叹。

“是啊,就是找死。但那天我告诉自己,如果我能游过去,就鼓起勇气跟鹿夏告白……”说到这我忙偷看了蔚蓝一眼,确认她没生气才继续往下讲,“结果当然失败了,才游了一半腿就抽筋了,身体像石头一样往下沉。当时岸边没大人,江面上也没有渔船,我以为自己死定了。胡伟大正在岸边教林鹿夏和刘雯雯抓螃蟹,他见我溺水了,二话没说一头扎进江里。他游到我身边,从背后抱住我的腰,把我的头托上水面,我立马明白他的意思,他在水下闭气,划动双脚,我划动双臂,两人合成一个人,游一小段他出来换口气,再游,我们两个爬上岸边时累得几乎要虚脱,你猜,谁先吓哭了……”

蔚蓝听得太入神,紧张地摇头。

“最先哭的居然是老胡,哈哈,他其实很怕死的,可他觉得自己是老大,不能扔下小弟不管。他就是那样,做什么事都要打肿脸充胖子。他一边哭一边骂我是蠢蛋下次再也不救了,哭着哭着又笑了,现在想想挺好玩的。”

有惊无险的结局让蔚蓝松了口气:“难怪你俩看上去感情最好,原来是生死之交。”

“当然,如果没有他,现在陪你在这里散步的估计就是另一个人了。”

“说不定另一个更好……”蔚蓝正要斗嘴,包包里的手机响了,似乎是条短信,她看了一眼,急忙放回了口袋。

“谁发的?”我随口问。

“垃圾广告。”她潋滟的眼神轻微闪躲,夜风吹乱她的长发,她把刘海拨到耳后,出神地看着江面,这个不经意的动作美得那么无辜。

可惜那时的我并不明白,很多的看似不经意都是为了刻意地隐藏,就像此刻宁静而幸福,下一秒就可能是背叛和悲伤。我们匆忙赶路,却逃不掉孤独疲惫,我们豪情万丈,却藏不住遍体鳞伤,我们回头想念,朋友已各自走远。你以为青春的旅途是殊途同归,谁知它名叫后会无期。

“谢牧,你爱我吗?”蔚蓝突然收回远眺的目光,朝我伤感地笑了笑。

“当然。”

“那你发誓,永远爱我,绝不背叛。”她盯着我,像公主在审视自己忠贞的骑士,极为短暂的一瞬,她变得那么陌生。

“真要搞得这么夸张?”我躲避着她的眼神。跟蔚蓝在一起,我习惯了轻松快乐,突然这么严肃让我有点慌神。

“对。发誓。”

“好吧,我发誓……”我举起手,支吾半天,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算了。”蔚蓝抿抿嘴,突然改变主意了,“不用了。”

“怎么啦?”我讨好地歪头看她,“生我气啦,我这不是刚要讲吗?”

“不是。”她摇摇头,眼底泛着若隐若现的哀伤,“我只是想,万一你没做到呢?这样不但我会难过,你自己也会很失望吧。与其两个人受伤,不如让我一个人来好了。”

“蔚蓝,有一点你必须相信我……”我急着争辩,“我真的不爱鹿夏了。”

“我知道,但你心里始终还有她的位置。”她不容狡辩地盯着我。

对此我无可否认,只能痛苦地长叹一口气:“蔚蓝,抱歉,我现在不可能马上把她从我的记忆中抹去,这么多年,很多事我都习惯了。”

蔚蓝忽而笑了,眯起眼睛说:“我初二那年,我爸抛弃了我跟我妈,我妈后来一直没改嫁。这些年,很多亲戚朋友都给我妈介绍对象,我妈总是婉拒,说自己习惯了。但我知道,所谓的习惯了,只是不愿改变;不愿改变,其实是不舍得;我们为什么会不舍得呢?因为爱太深吧。”

满腔说辞化为乌有,我哑口无言地张着嘴。

轮船悠扬的汽笛声从远方飘来,一瞬间把我拉回了久远的2001年的夏天,那年我十二岁,刚刚小学六年级毕业。毕业舞会上,鹿夏跳完芭蕾舞就不见了。后来我偷偷离开了热闹的操场,在教室找到她。她还穿着芭蕾舞服,盘起的长发慵懒地散下来,她不开心也不兴奋,像是刚刚完成了一件简单而枯燥的工作,只是略微疲惫地撑着下巴,看向窗外,美得就像一朵刚被雨浇打过的茉莉花。

“鹿夏,你刚跳得真好!下去跟我们一块玩吧。”我跑上前说。

“不了。”她摇摇头,眼睛湿湿的亮亮的,“我有点渴。”

她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话,并没要求我做什么。但我立刻冲到小卖铺,用我明天的早餐钱买了一瓶冰镇橘子汽水。我想象着当鹿夏接过饮料时,微笑着跟我说谢谢的模样,光是想一想,心脏都要跳出来。

我捧着汽水回教室,鹿夏却伏在课桌上睡着了。她恬静而均匀地呼吸着,一缕长发漫不经心地搭落在白皙的脸上。我心跳加速地伸出手,想拨开那缕黑发,可两秒后,又胆怯地收了回来。我是那么的心满意足却又怅然若失,我身体内充盈着多少幸福就滋生出多少忧伤。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这叫什么,直到后来我在塞林格的《破碎故事之心》里读到一句话:爱是想触碰又收回手。

突然之间我迷茫了,我真的以为这些刻骨铭心的感受已经在岁月的洪流中消散,可原来它们通通还在,只是被打磨得更加光滑而无害。

蔚蓝静静等待着我的回答,手机铃声率先打碎了沉默。来电显示是刘雯雯,这三个字让我心惊肉跳。我挣扎片刻,摁下接听键,手机蓦地黑屏了——没电了。我逃过一劫般的长舒一口气,将手机放回口袋。

蔚蓝已经重新望向江面,迎着柔软的风轻声念着什么,快要念完我才反应过来,是之前那首诗的下一句。

“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她回头朝我桀然一笑,仿佛之前的不愉快都不曾发生,“咱们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