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时,天亮了,晨光漫过窗户流淌进来,却寂寥得可怕。
“蔚蓝?”我本能地叫出声,无人回答。
忽然之间,我感到彻骨的孤独,我觉得自己不是睡在沙发上,而是睡在一张漂浮在汪洋大海中的小木船上,四周无边无际,看不到岛屿,没有希望。
——蔚蓝今天不用上班,她会去哪?她要离开我了。
这个念头让我极度恐惧,接着是万念俱灰。
我慌乱地冲下楼,在大马路上横冲直撞,最后被拥挤的人潮裹挟着走进了地铁站,那么多张行色匆匆的面孔,那么多风尘仆仆的脚步声,那么多白裙黑发的背影,却找不到我的蔚蓝。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自己要失去她了,这种感觉是如此强烈,以至于我呼吸急促,肺部像被子弹打穿。
就在我要放弃时,有人在身后叫我的名字。
是蔚蓝,她没有穿长裙,而是套着我的大T恤,穿着我的拖鞋,头发随意盘起,手中提着两碗打包的粉,有些无辜地看着我,大概是被我那像刚经历了一场大逃杀的模样给吓到了:“谢牧?你没事吧,我看你突然往地铁站里冲,就追过来了……”
我一把将她抱进了怀里。
“我爱你。”
“啊?”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手中的粉掉在地上。
“我爱你,蔚蓝。”我知道我自私,我知道我没资格,可我怕错过了这一刻,就再也没有机会。我紧紧抱住她,等着她对我说“我也爱你”,可我等到的只有突兀的手机铃声,来自蔚蓝的右手。像是触电般,她慌忙从我怀抱中挣脱出来,迅速地看了一眼手机,塞进了裤袋。没给我机会问话,她偏过头,牵起我的手:“走,咱们先去吃早饭,再去公园散会步。”
当晚,我挣扎了很久,还是趁蔚蓝去洗澡时偷看了她的手机。对于她极力掩藏的那条短信我无法不耿耿于怀,因为当时我分明在她的眼里窥到一闪而过的慌乱,以及零落的羞耻。我不当面过问,因为我清楚即使问了她也不会讲真话,尽管她从来不是一个擅长撒谎的人。
不出意料,那条短信果然删了,我迅速把手机连接电脑,通过一个软件恢复了那条删掉的短信——当初刚学计算机时,我打死也想不到会用这些技能来偷窥女朋友的隐私。
很快我找到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我很想你,有时间见个面吧?
在这之后还有一个通话记录,是两个小时后蔚蓝给那个陌生号码拨回去的,通话时间为两分钟,将内容查不到了。但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们在公园散步,她说想去上个厕所,这通电话大概就是那时候打过去的。
水声停了,我慌忙将手机和数据线放回她的包里。她走出浴室,穿着睡衣坐在了沙发上,用浴巾盘起的头发散下来,发尾湿了。
“我来帮你吹干吧。”我说,我想找点事,我受不了安静,此刻,任何安静和沉默都是在凌迟我。
“不用,一会自己就干了。”
“还是吹下吧。”我坚持。
“好啦知道了。”她朝我感激地笑笑,不知道为何,笑容竟有些疏离。
我找来了梳子和吹风机帮她吹头发。这样,我就不用正对她了,这样,我才可以假装一切如常。我一边细心地摆动着吹风机,一边用梳子把每一缕吹乱的头发都轻轻梳好,我努力拖延着时间,对付着来自胸腔的阵阵钝痛。
“跟你刚回星城时比,我头发有没有变长?”蔚蓝忽然问。
去年初夏遇见她时头发才及肩,现在已经到后背了。“嗯,很长了。”我僵硬地回答。
“不知道,我们结婚时头发能不能到腰呢。”
我双手一怔,忽然间糊涂了。
蔚蓝,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能轻松地说出这种话,好像我们真的还有未来一样。其实你只是不服输吧,你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爱上的人最终还是让你失望了?
“头发干了。”我关了嗡嗡作响的吹风机,世界忽然间寂静得让人难过。
晚上我们相拥入眠。我没睡,只是闭着眼睛,难受地清醒着,我回忆起往事,它们如此清晰,又如此陌生。
我想起跟王侯一起在院子里跟人玩小浣熊卡片的盛夏,知了不停地叫,那天我把院子里大部分小孩的卡片都赢到手了,王侯拍着手说:“你真厉害,我请你吃冰棍吧。”
我想起了小学三年级的傍晚,夕阳温柔得像是大地母亲铺展开来的金色秀发,胡伟大用大嗓门在我耳边叫着“怕什么啊!咱们就跟在林鹿夏后面,又不跟她说话。”
我想起小学六年级,我们一起跑到汐江里游泳,林鹿夏挽着裙子蹲在浅水的岸边,露出雪白的小腿,她撩起长发,不可思议地看向我:“游到对岸去!你疯啦?”
我想起刘雯雯在教室里哭红了双眼,不停地骂着那个跟踪自己跑去厕所的同学:“太过分了!怎么会有这么变态的人!”我还想起陈柏言忽然出现在我身边,抢过我一个耳机塞进自己耳朵里,明眸皓齿地笑了:“你也喜欢周杰伦?我有《七里香》的签名CD,明天带给你。
我想起了蔚蓝,她偷偷在换药室里换衣服时被我撞个正着,一边摔上门一边尖叫道:“色狼!”
谁会想到,曾经那么多开心的瞬间,却在此刻都成为悲伤的回忆。
清晨六点,蔚蓝悄无声息地起床了,我假装自己还在熟睡,听着她温柔而细碎的穿衣声。两分钟后一个温湿的吻落在我的眉间,我假装无意识地翻了个身,其实是怕被她发现我在悲伤地颤抖。
十分钟后,她离开了。
我睁开眼,穿好衣服,走到窗台前,蔚蓝穿着长裙,披着长发,并不像是去上班。我悄悄追到小区门口时,蔚蓝刚好上了一辆出租车,我连忙招呼一辆车跟上去。
那是一家很不起眼的咖啡馆。
对方是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肥胖、狡猾、笑容殷切,身上再昂贵的西装也掩盖不了那在名利圈摸爬滚打的人渣味。
蔚蓝面无表情地坐下,男人急不可耐地抓住她的手,她立刻把手抽回来,男人有些失落,随即又露出了耐心的微笑,两人并不算愉快地交谈了几分钟。
我坐在出租车的副驾驶座上,透过车窗一直看着,司机识趣地玩着手机,没多问。
很快,男人从黑色办公包里拿出了一个非常厚实的黄色信封,需要用这种东西装着的一般是钱。蔚蓝从头到尾都是一脸厌恶又极力克制的模样,可看到钱的时候她暗淡的眼睛点亮了。她几乎是仓皇地接过钱,男人再次借机抓住蔚蓝的手,蔚蓝没有再把手抽回,顺从地低下头。
十分钟后他们离开了咖啡厅,走到一辆奥迪Q7旁边。我忽然想起很久前的一件小事,去年秋天,还是实习医生的蔚蓝打电话跟我抱怨,说有一个很猥琐的中年男人,每天来医院打针都缠着她不放,尽说一些荤段子,恶心得要命。
那时候我在电话里跟她开玩笑说谁这么大胆子敢调戏我女朋友,告诉我他开什么车回头我去砸了。蔚蓝在那边咯咯直笑,说人家开的可是奥迪Q7你砸了赔得起吗?我说那宝贝你等等,我去楼下买双黑丝袜套头上先。
男人恋恋不舍地在街头抱了下蔚蓝,那个促狭又强硬的拥抱刺痛了我的双眼。男人指了指手表,似乎是在约定时间。
蔚蓝漠然地点头。整个过程,她都紧抓着白色手包,因为包里装着钱。她目送男人开车离去,拿出手机拨号。
十秒后,我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来,我假装没听到。
“来电话啦,不接?”司机关心道。
我摇摇头:“师傅,麻烦原路送我回去。”
手机很快安静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短信。发件人,蔚蓝。
——猪头,还在睡?我到医院啦,晚上你来接我下班吧。
无以复加的愧疚和屈辱让我万蛊噬心,我极力咬着牙,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了出来。谢牧,是你的天真和自负,将心爱的女人推向深渊,是你的无能和自私,亲手毁掉了这份感情。你还有什么话可说?还有什么借口要为自己开脱?没有吗?那就接受审判吧,罪人。
我给彭达打了一个电话。
“喂?”那边的声音有些朦胧,似乎还没睡醒。
“你还爱蔚蓝吗?”我问。
“你什么意思?”他瞌睡醒了,声音紧张起来,“一大早你在说什么……”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我是认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