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我以为阿俊的死,和我不会扯上什么关系。因为我对此事并不关注,毕竟,我不是一个爱幻想的女生,对鬼故事没有半点兴趣。那死掉的阿俊,我甚至连他的样貌都记不清,读书时根本没有相处过。可是,一天的早晨,我偶尔从空灵乐团的宣传栏前面经过,却意外地看到了空灵乐团的照片。出于对死者的怀念心理,我停下脚步,将目光移到了那些照片上。这时,我才看清楚,那位名叫阿俊的大提琴手,原来长得很好看。他戴着一副紫色眼镜,身穿一件黑色风衣,头发和身子都长得笔直。只不过,当我的目光停留在他握着大提琴的拿双手时,我才感觉整颗心都快跳出来了。那男孩,我差不多可以确认,他就是那天晚上,在女生宿舍楼下面,将我的眼睛蒙住,并一声不吭的人。是的,错不了,那是一双让我们女孩子都觉得自惭形秽的手,更重要的是那枚戒指!
早晨的雾气很浓,入秋以后,很久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大雾了。我精神恍惚地准备从宣传栏下离开,步入白茫茫的雾气中。然而,就在我从足球场边上经过时,忽然有人从雾气中窜出,拉着我的手就往足球场中间跑去。一时间,我感觉整个人都稀里糊涂的。
在我的头脑恢复正常以后,我才看清那位男子的面容,他让我骇然大惊。
那是一张熟悉的面容,帅气中带着沧桑。上一次见到他,他在雨雾中行走。这一次见到他,他从雾气中走来。他的每一次出现,都给人一种朦胧的震撼感。不过,这次他的手上空空荡荡的,没有棺材,也没有凶器。而且,他衣着光艳,像某公司的大堂经理。
见我无比的恐慌,他就安慰我说:“别怕!我只是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他的手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生怕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就立刻跑掉。
“谁……你……你说……”我心有余悸地问。
“你在看空灵乐团的演出照片,我想你应该认识他们。”
知道男子的来意,我才渐渐平静下来。
我摇着头说:“对不起!我不认识他们!”
男子放开我的手,很失落地往雾气中走。看着白茫茫,阒寂无人的足球场,我忽然想到了【最后轮回】。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也不知道是哪根神经出了问题,我竟然冲男子喊了一声:“墓画师!”男子听到我的呼喊后,猛然转身,走了回来。
我仔细端详着他,的确是一个像明星一样好看的男子,并且成熟稳重。
他愕然地望着我,很意外的表情。“墓画师……你认识我?”
我鼓起勇气说:“你认识凯芸,对吗?最后轮回……”
男子很开心。“你是凯芸的同学吗?对!我们是在【最后轮回】中认识的。”
“你以前的样子,让人觉得害怕……你知道欧歆怜吗?”
男子摇头:“欧歆怜?哦!我不认识这个人。”
“她就是【最后轮回】的缔造者啊!也是我们宿舍的姐妹。”
就这样,两人聊开了。正如杨莫思所言,墓画师是一个非常正常的男子。他吃五谷杂粮长大,一点也不特别。因为,刚见面不久,他就请我吃饭,不过是用我的餐卡。他说紫桐学院很奇怪,有零钱不能买东西,一定要用餐卡。等下次出去玩,他请吃牛排。
从食堂中出来,雾气散开了一些,天空有阳光从云层中透过。
站在食堂前的桂花树下,男子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说要保持联系。
我接过名片随便看了一眼,发现他的名字叫青烟,职业是墓画师。
青烟,这是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并且就像他本人那样,有一种沧桑感和神秘感。当时,还想对他说点什么的,可是一抬头,却发现他已经走了,只在雾色中留下一道淡淡的背景。不知道为什么,顷刻之间,竟然有一种失落感在我的内心深处油然而生。
一个人独自往多媒体教学楼那边走,一边胡思乱想。背后,凯芸猛然给了我一巴掌,好奇地瞪着她的大眼睛问我:“娜娜!一大早就魂不守舍的样子,干嘛呢?”
想到青烟,我开始有一种自豪感。“抬着棺材的人请我吃饭耶!”我一边说,一边掏出名片给凯芸看。凯芸把名片抢过去:“犀利哥?你行啊!什么时候把他泡上了?”
我红着脸说:“别把我说得那么坏成不?我又不是歆怜!”
犀利哥……仔细回想男子的长相,忽然发现凯芸这丫很有才,很会比喻。
到了第二天中午放学,凯芸问我吃什么,我说先打电话问问,说罢就照着青烟的电话拨了过去。电话那头,是青烟沧桑的嗓音:“你好,我是墓画师……”声音很安静。
我说:“我是……【最后轮回】的玩家,你昨天在紫桐学院见过的女生。”
电话那头是男子激动的声音:“很高兴你能打电话给我!在学校吗?”
“是的!我说……我说帅哥,你能请我们吃顿饭吗?”
男子顿了顿:“没问题!你坐7路公交车到郊外。”
“在什么地方下车,远么?”我问。
“不远,半个小时可以到。你看到哪里有石雕,就在哪里下车。”
挂掉电话,我就拉着凯芸往校外走。凯芸有点不情愿地跟着我,她说不要随便交朋友,尤其是像青烟那种来历不明的男人。我边走边安慰她,给她做思想工作。凯芸是个聪明的小孩,她看出我对青烟有很大的好感,这才没有再反对。
怀着激动的心情坐上7路公交车,忽然间我感觉自己疯了。这样的事情,在以往我打死也不会干的。我很怀疑,现在的自己,还是不是曾经那个单纯的女孩。
梁凯芸坐在我的前面,她一动不动地爬在窗子上面,望着窗外。
紫桐学院在郊区,从火车站坐7路公交车可以直接到我们学院。但是我们都不知道7号线的终点站在哪里。在紫桐市读了两年大学,我和凯芸都还没去过学院东面的地方。
凯芸这丫头,这时早已被公路两边大片大片的白杨树给吸引住了。秋日,白杨树的叶子落了一地,只剩青灰色的树枝密密麻麻地挨在一起,就像一幅水墨画似的好看。
车子缓缓地往前开着,一路我都在想,青烟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男子。
我在想他的家在哪儿?他多大了?他的工作赚钱么?他有女朋友么?
没过多久,就听凯芸在喊:“娜娜,到啦!我看到石雕了。”
车子停下,两人蹦蹦跳跳下了车。这才发现眼前是一片荒芜的田野。整片田野之中,唯有路边伫立着一所青瓦房,在青瓦房的前面,零零落落地堆放着一些大理石雕。
我俯下身子,用手摸着石雕上那些精致的纹路,心里暗想会不会是墓画师的杰作。
凯芸觉得奇怪,她径自跑到那所青瓦房前面去看了看,才跑回来对我说:“娜娜,墓画师不会就住在这瓦房里吧?我看瓦房的大门都已经锁上很久了。里边乱七八糟的,不像是有人在住……咱们会不会被放鸽子了?我看,搞不好那男的是个鬼魂!”
我被凯芸的话吓住了,的确,我很费解,青烟为什么要让我们来这种地方。
正准备给青烟电话,青烟就来了,他骑着一辆摩托车从公路边上那片杨树林中飞快驶来。我看到一些散落在地上的杨树叶子,在摩托车的飞旋的车轮下翩跹起舞。
那是一辆崭新的摩托车,不知道牌子,但是看上去挺高贵的感觉。
青烟穿着高筒靴子,带着黑色的皮手套,像个十足的牛仔。
“美女!没让你们久等吧?”他叼着烟望着我和凯芸。
“没有!刚当呢!你来得挺快的。”我说。
凯芸站在一边安静地观察着青烟,不一会儿,她就有了新的发现。她小声地对我说:“娜娜,这个人,有点像韩寒。”我转过身子去,瞅了一眼青烟,发现他骑在摩托车上的表情和神态,的确有几分韩寒的样子。只不过,他比韩寒看上去沧桑多了。
凯芸的话,青烟大概也听到了。我问他知不知道韩寒。
青烟淡淡一笑,颇有些幽默地说:“他有我的号码,但是不敢打。”
两人上了青烟的摩托车,我坐在中间,凯芸坐在我背后。路上凯芸一直在扮鬼脸,怂恿我抱住青烟的腰。我心里扑通扑通跳着,有那个色心,却没那个色胆。
摩托车的行驶速度并不快,它温柔地穿过那片一眼往不到边缘的白杨林。白杨林的另外一端,是一座农庄。不过看农庄冷冷清清的,大概是经营者破产以后跑掉了。青烟告诉我们,他就住在那座农庄里,已经有好些日子了。这么大的屋子,他仅仅只花了几千块钱,就全部租了下来。我们去的时候,那屋子前面的水塘里,还有野鹤洗澡。
青烟将摩托车停在屋前的院落,招呼我们先进屋,随便找个地方坐下。那屋子竟然敞开着,里边一个人也没有。别说人,就连一只狗,一只猫,一只鸡都没有。很难想象,青烟会住在这样一个古朴典雅的老宅里。我心想,艺术家的生活就是和别人不同。
见我们站在门前不肯进去,青烟将摩托车放好就领着我们进屋子。屋子中的光线比较好,可以看到阳光从青瓦的缝隙中透进来,就像电筒光那样,一束束地投射在古色古香的板壁上面。梁凯芸一进屋子,就盯着板壁上一圈圈,像玉米馍那般的光圈看。她笑嘻嘻地用手指围了一个桃心,套在阳光上问我:“娜娜,好看不?好久没来乡下了,以前在外婆家,会看到这样的光圈。”青烟听罢,拾起一根木头放进火炉。
片刻之后,只见一股股青烟从火炉中升腾起来,顺着那阳光,慢悠悠地飘到屋顶上去了。青烟很安静地问我和凯芸:“你们都看到了什么呢?”
我顺着青烟的视线向屋顶望去,左看右看,除了青烟,还是青烟。当下,便失望地回答:“我只能够看到阳光,还有一缕缕青烟。别的,就没看到啦!”
青烟没有说话,他把目光转向了凯芸。我听凯芸兴奋地喊:“好漂亮呀!”
我觉得奇怪了,拍了一下凯芸的额头:“你娃看到什么了呀?”
凯芸说:“你看,光束里,有小人在跳舞耶!”
见我一脸的迷茫,青烟就笑了。他径自从厨房中把一整锅牛肉端出来,放在铁炉子上面热着。这时,他才意味深长地说:“不是每个人都能发现这个世界的美。”
我觉得这句话有点深奥,就不准备想下去,我这人一想复杂的问题头就疼。
但是梁凯芸那娃和我不同,她什么事都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为什么呀?”
青烟又是淡淡的一笑:“不为什么,或许是因为天赋不同吧!”
这下,凯芸那娃就开始得瑟了,
我们的午餐,除了牛肉就是牛肉,连青菜都没有。我看了看厨房,里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当下觉得奇怪,就问青烟:“这就是……你说的牛排啊?”
青烟笑了。“今天忙,家常便饭,随便吃,改天再请你们!”
吃饭的过程中,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忽然之间好像找不到啥说的了。
把饭吃了,凯芸就在院子里转,她发现青烟这屋子有很多东西很有趣。倒是我,感觉有些冷清,心里难免有些失落。见我和凯芸下午没课,青烟就准备带我们去参观他的工作室。我原本以为,会是一个办公室,里边有电脑,最好能上网,还能玩游戏。
但事实上,青烟带我们去参观的,只是一座后院。一个亭台,一个池塘。
坐在池塘中的亭台里,青烟给我们递了张餐巾纸,分别问了我们的名字。问过名字之后,大家开始握手。青烟和凯芸都说,大家握过手,就算是朋友了。
亭台里摆满了造型各异的雕刻品。有中国龙,有马踏飞燕,还有仕女图等等。我看那些雕刻品都很精湛,一时间很难现象,它们都是出自青烟之手。凯芸从石板中抽出一幅浮雕,翻来覆去看了很久。见她爱不释手的样子,我也忍不住接过来仔细观察。只见石板上的那位少女,正在梳头,看上去栩栩如生。那少女的头发,眉毛,甚至就连嘴唇的纹路,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我很好奇,一个大男人,哪来的耐心去弄这些东西。
这时候的青烟,安静地坐在亭子中间的石桌旁,抽着一根香烟,面无表情。
太多的艺术品,我心想,要是这样仔细地观赏下去,大概一天一夜也看不完。
看过作品后,凯芸开始崇拜起青烟来,她眨着眼睛,端正地坐青烟的面前,好奇地问他:“墓画师,你好厉害呀!这么多这么多的作品,竟然都没有雷同的地方,看上去,每件作品都像是一个独立的世界……你哪里有那么多灵感呀?我想,你应该是个有故事的人。要是心里面没有故事,我才不相信,你能够创造出这么多的世界呢!”
青烟的心思以及情感,都被凯芸吊起来了。只见他慢慢坐直身子,并招呼我们坐到他的身旁去。我和梁凯芸小鸟依人一样挪了挪身子,就等待着青烟给我们讲故事了。
青烟说先酝酿一会儿,然后就不停地抽烟,一根接着一根地抽。见我们迫不及待,他终于在抽完地五支烟后,开始慢悠悠地说:“讲讲我恩师的经历给你们听吧!”
青烟说:“他叫孤鸿,家境贫寒,长相奇丑。十五岁,他的父母出了事故,他带着借来的两百块钱,独自出去闯世界。在重庆,当了三年的棒棒,十八岁以后,在北大当保安。当保安期间,他认识了一位元老教授。那是一位年近古稀的画家,保安认识他,是在画家的一次校园画展之中。他是画家,他是保安,他搞画展,他被学校调过去维持次序。
“不知道为什么,后来画家忽然有了一种冲动,他想要把毕生的才艺,找一个最恰当的,一个不为名利所动,只全心全意搞艺术的青年作为他的继承人。他需要这样的徒弟。
“很明显,这位家境贫寒的大男孩,就自然而然地进入了画家的视线。
“两年以后,他能够用粉笔,在大街上随便画一幅《蒙娜莉萨》。
“他开始有了一点知名度,这时候画家忽然病逝,他离开了北大。
“离开校园,他的艺术生涯,由此开始。
“他成了一位流浪画家,但是,至今为止,他没有给人们留下任何一幅作品。曾经有喜欢字画的商人长年累月地跟踪他,想要让他留下一幅作品,但是他没有。他擅长于粉笔画,他的作品留在了五湖四海,比如天安门,比如,长城,比如西湖,还有……
“凡是有游客的地方,就会有他的作品,他的作品都在地上。画完,别人给他丢钱,两个小时候后,他就把他的作品从地球上抹去。他走的时候,地上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这样的日子过了很多年,大概,到他三四十岁的时候吧!他感觉自己累了,想要找一个地方,歇歇脚。常年的风餐露宿,让他的双腿患上了风湿病,一走路就疼。
“很碰巧,有一天,一位四十上下的男子忽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塞给画家很多钱,他说:‘先生,我尊重你,尊重你的艺术。我真诚且郑重地邀请你,到我们家工作。我有一个女儿,十三岁,天真无邪,是块搞艺术的好料子。我是一个商人,我这辈子有一个遗憾,就是没有成为艺术家……所以,我想让我的女儿,帮我实现我的这个夙愿。’
“他仰起头,看着眼前那位西装革履,带着一顶绅士帽的男子,半晌,他才懒洋洋地说:‘多么自私且愚蠢的父亲,你的人生,是属于你的,你女儿的人生,并不属于你。你创造了你的女儿,你就应该让她快乐。任何生命,都应该拥有原本属于他的自由。’
“男子一脸的无辜:‘我想画家先生,你误会我了。我女儿喜欢画画。不信,我明天把她的一幅作品给你带来。等先生看过她的作品后,再自行决定,要不要当她的家庭老师。’男子说完,就急匆匆地走了。画家看着他的背景,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希望。这种希望,就像当年,那位老画家,遇见他的时候,所表露出来的神情一样。
“第二天,男子如约而至,依然在繁华都市的某座天桥之上。
“这次,画家主动开口和男子说话:‘你女儿的画作,带来了吗?’
“男子高兴地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幅画:‘带来了,请画家先生过目!’
“画家捧着那幅画卷,轻轻地打开。画上,是一座院落,还有一轮圆月。
“画家凝视着那幅画卷,很久很久,才回头问:‘她有过其它的家庭老师吗?她有没有专门学过画画?她从小就喜欢画画,还是,只是一时兴起,随便画了一下?’
“男子说:‘哦!从来没有!我没给她请过任何家庭教师,她的美术老师,也从未单独对她进行过指导。我女儿,她就像一位生活在森林中的精灵一样,我想,她不适合让那些只懂得填鸭教育的老师,去给她进行,艺术上的指导……她喜欢画画,几乎每个周末,都会爬在院子里,用粉笔画很多图像。她和先生一样,喜欢画了就用抹布擦掉。而且,难能可贵的是,她从来都不张扬,连她身边的小朋友都不知道,她画画很厉害!’
“画家点头:‘我很喜欢你女儿的画作。这样美丽的月亮,这样恬静的院落,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了。它让我想起了我的童年时光,那是一个发现美和创造美的时代。’
“就这样,画家跟着男子上了一辆金黄色的越野车。越野车一直跑一直跑,从川流不息的城市,从喧嚣之中,一直跑出去,最终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狂奔进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在森林里,画家看到了一栋豪华的别墅。原来,男子是新加坡人,在华经商。
“画家当天并没有见到他的学生,他在男子的别墅里,周边的森林里逛了整整五六天,那位十三岁的小女孩,才被她在银行工作的母亲开车送了回来。那时候,是暑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