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下着,很深了。这几天的新闻报导上,总有房屋倒塌压死人的消息。从宿舍出去,一不小心就会掉进沟壑里。凯芸眨巴着眼睛问我,这雪会不会真的把房子盖住。我吓唬她说,听天气预报,大概会持续下三个月,以后去上学,或许真的需要挖地洞过去。
宿舍的姐妹依然沉浸在【最后轮回】里,凯芸在游戏里找到了一片森林,她正和一位名叫黑玫瑰的老女人生活在一起,她叫她姑姑。凯芸告诉我,姑姑对她很好,她们这几天想要在森林中搭建一所木屋,在木屋里面种蘑菇。杨莫思说,她在游戏中遇到一位忍者刺客,他来自东瀛,他在游戏里正在追杀一位从东瀛逃过来的强暴犯。有一天杨莫思一声兴奋的尖叫把大家都吓了一跳,仔细问她,她说她才知道,那位忍者刺客,真的是个日本人,杨莫思发现他在游戏中正用日语和他选定的倾诉对象对话。这让欧歆怜同样兴奋不已。日本玩家的出现,意味着欧歆怜的游戏,正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蔓延。
至于欧歆怜,她是一个比较神秘的角色,我们偶尔会碰到她骑着骷髅马巡逻,至于她在游戏里干嘛,她从来不和我们说,我们也懒得问。倒是墓画师青烟,他好像忽然之间就消失在我的世界了。我知道他正挂在游戏里,在某个安静的角落,精心雕刻着他自己的墓室。一个深夜,我按捺不住寂寞,再次来到了黄泉路上,我想要看看,这条路上,是否真的只有我一个人,我更想知道的是,我们家阿多怎么样了,“刹娜年华”她怎么样了。无论如何,毕竟它们都是由我亲手创造出来的。当然,我更希望奇迹出现,能够让我起死回生,用欧歆怜的话说,就是可以得到轮回。那样的话,我就可以继续在游戏中,陪伴在墓画师青烟的左右了。哎!你说我为什么要想青烟那烂人呢?
登陆游戏,我开始了一个人的旅途。可是当我见到“刹娜年华”,那个游戏中的我时,我的心还是微微地痛了一下。看上去,她很疲倦,头发也白了一半。可以看得出来,她正在走向苍老,几天不见,她就像老了十年那样。更让人心疼的是,我们家阿多的毛发都脱落一半了。这让我十分愤怒,我把欧歆怜揪过来问,到底怎么回事?
偶姑娘说:“这游戏是这样的,它和现实完全一样。如果你没有办法让自己轮回,那么你就只有像凡人一样慢慢苍老,慢慢死去。最后,在游戏中永不超生。”
我说:“你丫的当初怎么不告诉我们这些,要是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玩了。”
杨莫思安慰我:“娜娜,别那样子啦!老就老呗!死就死呗!反正一切都是虚拟的。”
“可是……你们看看我现在的样子,你看看我们家阿多……”
梁凯芸跑过来看了,揉着鼻子,爬在我肩膀上:“娜娜,你太惨了!”
对于这样的现象,我不知道青烟是怎么看待的。我决定去找青烟。
为了玩最后轮回,青烟在那栋古老的木构房子里牵了网线。
去找青烟时,一个人穿梭在白茫茫一片雪地中。没有公路,公路已经被雪淹没了。那是一条基本上没有多少行人往来的道路,就像将我囚禁在游戏中的黄泉路一样。
青烟也很苍老,他几天没有剃过胡须,梳过头发了,门前的那些用于雕刻的石料,也已经被积雪掩盖。我在他的厨房里逛了一圈,发现一些凌乱的方便面壳子。
“青烟!”我心疼地喊:“你怎么搞成这样了,就像游戏中的我一样。”
青烟呆呆地看着我:“娜娜,你怎么来了?”
我说:“我不能来么?”
“能来,你打个电话给我,我去接你啊?”
“算了吧!雪这么深,我怕翻车。”
我让青烟把他的墓室给我看,青烟很快就把账号退出了,他说:“现在还不能给你看,因为很多东西还没有雕刻好。娜娜,你来登你的吧。我看看。”
把“刹娜年华”登陆进去,青烟看到我在游戏中的样子,什么也没说,只是很疲倦地爬在计算机桌上,静静地看着。我问他有什么想法,他说:“和我预想的情况差不多吧!”
“什么?你早就想到,这款游戏玩下去,会是这样?”我有些难以接受。
青烟回答:“是这样,不然,我为什么要在游戏里为自己雕刻墓室?”
这下,我快要崩溃了。我说:“你们都很变态……”
青烟怪异地笑着:“没什么,娜娜,游戏而已!”
“可是……游戏有这样玩的吗?”
“没有啊!没有才会这样吸引人嘛!”
仔细想想,倒也是。
在厨房煮方便面,给青烟端了一碗过去。
“青烟,你整天都在游戏里雕刻,你怎么赚钱?我看你的工具都生锈了。”
青烟说:“这你就不懂了,我只要把我的墓室雕刻好,到时候把游戏玩家请过来参观,他们看完一定会非常惊讶。你不知道么?【最后轮回】现在就像病毒一样快速扩散,注册用户从前几天的七八千人,到现在的三万人。我猜想,玩到最后,这里边真正能够轮回的,顶多只有十分之一。也就是说,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要死在游戏里。到时候,这游戏里,需要建多少墓地?每座坟墓,我只需要收几百块钱,用不了多久,我就可以成为千万富翁……”
青烟的话让我目瞪口呆:“天呐!你……你他妈也太有才了吧?”
青烟喝着可乐:“这就是商机。思维决定一切!”
看来,我对欧歆怜以及【最后轮回】的了解并不透彻。
“为什么,你总是喜欢喝冰冻的可乐?”我拿着青烟的可乐罐子问。
青烟意味深长地说:“因为,我想要让自己的大脑时刻保持清醒。”
“然后呢?保持清醒后,你想干嘛?”
青烟猛然将我抱起:“干嘛?泡妞啊!”
两人躺在被窝里,翻云覆雨一番,我疲倦地靠着青烟。
青烟忽然说:“娜娜,傍晚陪我去见一个人。”
我问:“谁?”
“熊猫儿。”
“熊猫儿是谁?”
“熊猫儿是空灵乐团的贝斯手。”
“调查黑客的事情么?”
“嗯!”
傍晚,铅灰色的天空盖在一望无垠的雪地上。青烟打电话给他的朋友,用车将我们送到郊外的江边。江边稀稀落落地林立着几栋低矮的瓦房。瓦房与瓦房之间,冷冷清清,连炊烟都看不到一点。我不知道青烟为什么要带我来这样的地方,青烟告诉我说,贝斯手熊猫儿就住在这些瓦房里。瓦房是渔民以前养鱼用的,后来或许是破产了,或许是发大财了,就离开这样的地方了。而熊猫儿,刚搬离学院以后,就找了这样一个地方居住下来。这些,都是小天告诉青烟的。小天还叮嘱我们说,熊猫儿脾气有点不好,让我们去见他的时候,尽量客气一些。为此,青烟在路上还买了许多烟酒以及水果。
车子停靠在一堆断墙之下,在那儿,可以避免车顶被积雪盖住。
我回头看了一眼司机,那是一个打扮妖娆的女人,我猜她很有可能是青烟的情妇。
但青烟跟我说,那女人只是他的关系稍微好一点的朋友,算是一位艺术家。
我嘲笑:“艺术家,搞人体艺术的吧?”
青烟瞪我:“小小年纪,什么思想呢?”
从几棵苍老的梧桐树下经过,在成功跨过被积雪压断的一些树枝以后,我和青烟正式来到那些瓦房前面。青烟四处看了看,带着我走进其中一栋还算完整的瓦房。然而在那栋瓦房里,除了几只饥饿的流浪狗有气无力地躺着之外,啥都没见着。见到有人进来,几只流浪狗当中,小一点的狗仔欢蹦乱跳地跑上来,一个劲地用头蹭着我们的小腿,大概是想要吃的。年纪大一点的狗狗,则用一种绝望且孤独的眼神远远地看着我们,不吼,也不叫。看样子,它们对这个世界已经彻底失望了,甚至有一种看破红尘的感觉。
摆脱几只狗仔的纠缠,我们找遍了所有房子的所有房间,也没有见到贝斯手。
在最后一个房间里,我们看到一张简易的木床,木床上面放着我们学院的被子。
我激动地说:“熊猫儿就住这儿,这被子是我们学院的。没错!”
青烟用手把被子揭开,摸了摸冰冷的草席:“你确定?”
“肯定啦!除了咱们紫桐学院,谁还用这样的被子!”
青烟又在几个房间转了几圈,他提着一把贝斯走出来,然后就认真地观察着。
我问他看什么,青烟说:“这贝斯挺好的,为什么只有琴箱,却没有琴弦?”
我说:“大概是弹断了,然后被人取下来丢掉了吧?”
青烟摇头:“贝斯弦不容易断!即使断了,断弦也应该在琴上才对。”
“会不会是熊猫儿换琴了,把旧的丢了,同时把琴弦取下,换到新琴上去?”
“不可能,这贝斯质量不错,是把好琴。看琴身保养很好,看得出来,主人对这把琴很珍惜。既然是这样,他就没有理由将它丢弃在房间的垃圾桶里。”
我听得胡涂了,这样不是,那样也不是,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青烟突然拉着我就往后门走。后门的屋檐下,有两排淡淡的脚印。脚印延伸到门外就消失了,看得出来,有人从这儿离开过,只不过雪太大,把他的脚印盖住了。
青烟说:“这脚印,有去无回……”
我打了一个寒噤:“有去无回,他带着琴弦去干嘛?”
青烟听了,二话不说就拉着我往脚印延伸的方向跑去。
屋子后面是斜斜的江堤。98年这一带遭遇洪水,过后政府花了很多钱在这条江堤上面。江堤大概有十来米高,平时上面长满青草,常常可以看到许多水牛成群结队地从这上面经过。也有学生在周末的时候,来这里约会,那样可以省下一大把开房钱。
和青烟站在高高的江堤上,江堤背面临江的一侧是一片连绵起伏的杨树林。
透过雪雾,远远就可以看到光秃秃的树枝上面挂着一个黑影。
这时候,我和青烟都下意识地知道事情变得糟糕了。
走进杨树林,在一棵杨树上,我们看到一个留着胡子的男生静静地,像一只死鸟似的挂在那里。更要命的是,那家伙还在树脚堆了四个雪人。那四个雪人,就和梁凯芸在【最后轮回】里看到的一样……
熊猫儿死了,空灵乐团的贝斯手,他用自己的贝斯弦吊死了自己。
回到江堤上,青烟拿起手机准备报案,我将他拦住,因为我怕给自己惹麻烦。但是青烟说我笨,如果这时候不报案,到时候我们才真正地会有麻烦。
我不明白,青烟解释说:“地上有咱俩的脚印,警方调查的话,会顺藤摸瓜地找到咱们。反正人不是咱们杀的,先报警,说不准,警察还能帮咱们查出一点什么。”
原来是这样,我发觉和青烟比起来,我的头脑似乎太过于小儿科。
半个小时后,几辆警车从江堤上开过来。一位虎头虎脑的警察在向我们了解情况,我们说我们是熊猫儿的朋友,他是学院空灵乐团的成员。很久没联系了,就过来看看,没想到,他用贝斯弦上吊自杀了。
几位警察把熊猫儿从树上弄下来,初步判断系自杀身亡。
当然,这些警察不会知道,在熊猫儿之前,已经有一位乐团成员跳楼自杀。
但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在这样一个冰天雪地的恶劣环境下,我想警方都不会仔细过问的。毕竟这个世界上,自杀的人太多了,因为爱情,因为亲情,因为事业……
的确,熊猫儿是自杀,这是无可非议的。就像阿俊一样。
回到学院,我们告诉小天,熊猫儿死了。小天坐在乐团里哭得稀里哗啦的,但是他却不愿意到江边去看熊猫儿。后来我们才得知,熊猫儿的尸体,是他父母三天之后从江边领走的。另外,我还看到警车进入我们学院,两位身穿警服的男子直接进了院长室。
听小天说,熊猫儿已经毕业了,毕业了,自然也就和学院无关了。
反正就是这样,一个人死了。就是死了那么简单。
我问青烟:“你知道【最后轮回】里也有那样的四个雪人吗?”
青烟说:“我知道,我去墓室的路上看到了。”
“那么,熊猫儿的死,和游戏有没有关系?”
青烟点头:“有关系,很大的关系。下一个……”
我问:“下一个会是谁?”
“乐团主唱,熊猫儿背后的男生。”
“他叫什么名字?”
“叫阿严。”
有很长时间,我的脑海里都会浮现出熊猫儿挂在树上的样子。他的样子和所有的恐怖影片,还有恐怖小说中的描写都不同。他很安静,舌头没有伸出来,身体也完好无损。但他的样子,却让人永远也忘记不了。那是一只死鸟的样子,无论你在任何场合看见一只死鸟,你都会想起那个挂在树上的人。他的样子很安详,一点儿都不毛躁。他的死法,甚至还带了一点艺术的感觉。要不然,他也不会在树脚堆几个雪人。
梁凯芸很想知道,一只死鸟挂在树上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因为她并没有见到熊猫儿的尸体。同时,她更好奇,树脚的雪人,为什么和她在游戏中看到的雪人一样。而我,这时候却陷入一种极度的矛盾与恐慌之中。矛盾的是,青烟让我查我们宿舍每一位姐妹的详细数据。我在纠结到底该不该查,我这样的做法,对姐妹是不是一种背叛;我恐慌的是,青烟说,还会有人死去,而且指名道姓说是空灵乐团的主唱阿严。
阿俊、熊猫儿、阿严,还有小天,这些人的死活其实和我没半毛钱的关系。可我却莫名其妙的害怕,害怕这样的恶性循环,会有一天落在我身上,落在我的姐妹身上,或者是墓画师青烟的身上。这一点,青烟可能已经提早感觉到了,他原本就是一个聪明的人。我打死也不会相信,他仅仅只是为了对一款游戏的喜爱,便冒着严寒东奔西跑,去追查一桩不靠谱的悬案。我心想,原来,纵然是墓画师,也是害怕死亡的。
许多东西都还是后话,我现在要做的,就是在悲剧还没有到来之前,彻底去阻止它。就像《死神来了》那样,总有一个法子,可以阻止这一切继续恶化下去。
青烟说,【最后轮回】有问题,具体是哪里有问题,我们都不知道。所以,青烟想要从【最后轮回】的缔造者,欧小妞身上查起。虽然这样做,一旦被欧歆怜知道,会非常恼火。毕竟,欧歆怜也是受害者,她的游戏一直都被别人操控着,搞得乱七八糟。
去学院食堂吃饭的路上,欧歆怜端着饭盆遇到我。那一瞬间,我竟然想要转身离开。我明显的感觉到自己心虚,就像做了贼,然后被别人拉去检查一样。
欧歆怜叫我:“娜娜,干嘛?有男朋友了,就想和我们划清界限了?”
我捂着喉咙干咳两声:“有点感冒了,医生说,有传染性。”
欧歆怜挽着我的手就往食堂走:“那有什么,我有抗体。”
在食堂点了几个菜,和欧歆怜一同在冰冷的凳子上坐下。
两人闷着头吃,欧歆怜忽然问:“你这两天都在干嘛?”
我说:“在墓画师那里,还不是很无聊。”
欧歆怜把嘴轻轻地凑过来:“他的下面有多长?”
我一口饭差点喷出来:“欧小妞,你也太……太无语了吧!”
欧歆怜继续吃饭:“哈哈!开玩笑的。怎么,你还害羞啊?”
我继续沉默着。在以往,我们常常会拿一些很下流很无耻很卑鄙的话题来开玩笑。比如说,欧歆怜就曾经给我们讲了一个笑话。她说,有一次她在厕所,听到两个女生在对话。女生甲问:“男孩下面怎么可硬可软,为什么?”乙说:“有骨头吧?”甲又说:“那,以后和老公同房,一定要小心一点,不要把他弄骨折掉。”
这个关于骨折的黄色笑话,我们寝室的姐妹一直记得。但这次,我一听欧歆怜拿墓画师说笑,我心里就堵得慌,感觉很不自在,甚至都开始讨厌起欧歆怜来了。
欧歆怜半晌之后说:“丫头,还不承认,我看你是真的爱上墓画师了。”
我往嘴里送了一调羹的饭,轻轻地问:“是吗?我怎么没发觉。”
“他到底是哪里好呢?就是因为,他长得很帅?”
我说:“大概是吧。我也不知道,反正是对他有感觉。”
“呵呵,真羡慕你们,敢想敢做。”欧歆怜略带伤感地说。
“那你呢,小妞,你真不打算找男朋友?”
“暂时还没那打算,有很多因素不允许吧。”
“很多因素,你说的是毕业吗?还是父母的压力?”
“都不是,有些东西,你们不会懂。”
欧歆怜说到这里,把头低下去了,然后一头长发就遮住了她的脸。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她穿着黑袍子在寝室里学僵尸跳的样子,真的很像游戏中的勾魂使者。
青烟说,【最后轮回】有问题,那么,欧歆怜呢?
出于好奇,或者出于对青烟的爱,迫使我更深一层次地走进欧歆怜。
晚上,欧歆怜说想和我睡。被子太薄,气温太低。两个女孩睡一块儿,把所有的被子丢到一起,这是所有宿舍女生最近都比较流行的做法。我听说,甚至还有人因为这个冬天的寒冷,所以变成了同性恋。某某女生或者某某男生,他们常常成双成对地出入。
欧歆怜半夜抱着我,抱得很紧。我不自在地翻了一个身,窗外,大雪,寒风。
欧歆怜说:“我曾经有一位妹妹,长得很漂亮,只可惜,她夭折了。”
安静的夜,欧歆怜第一次很伤感地和我说话。我静静地听着。
“她很单纯,和我长得有点像。听医生说,是得了羊痫风,然后,然后去门前的水井里挑水……后来,爸妈赶集回来,许多人围拢在我们家的门前。妹妹她……她的嘴唇是紫色的,双手,双脚都被井水泡得苍白……我想,人世间,要是真有轮回,该多好。”
静夜之中,偶姑娘在哭,压抑地哭。后来,凯芸说:“欧姐,难过的话,就大声哭出来吧!别压着,我们都醒着,不要担心会吵到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