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心里,明岑太软,撑不起孙家人的面子。然而,其他孙家人并不这么想。表决时,没一人提及他的名字,村里人脸面薄,他也不好毛遂自荐。场上苦撑了一会儿后,众人皆将目光望向坐在角落里的老烟。老烟薰举起长烟杆儿,烟锅指向明岑,眯笑道:“我提明!”
大家纷纷举手。民善知道老烟萧没看上他,脸黑丧着,慢腾腾地举手。好在最后他被选进队委,也算多少挽回点儿面子。
赶这天迎黑,其他三个生产小队的队长和队委也都产生了。二队队长是天成,三队是磙子,四队是青龙,基本上还是原先的几个老社委。
这天晚上,青龙将四队的所有队委召进黄老五家。
黄老五是个结巴,快五十了,依旧是单身。家中只他一人,却占着一处足有七分地大的院子和三间结构牢靠的大屋子。一到下雨天,他的大屋子里就会聚起一堆人,专门请人说瞎话。
老五家的大房子是他爹黄木匠盖的。黄木匠既能吃苦,又爱浪.荡,一生中不知漂泊过多少地方,专门为人打家具,箱子、子、桌椅板凳等,东家但有所求,他什么都做。革命军剪辫子那年,他浪.荡到四棵杨,刚巧遇上一家办丧事,请他打棺材。他把棺材打好后,才知死的是当家的,小媳妇顶多十几岁,人也长得水灵,刚过门,哭得死去活来,三天三夜水米来沾牙儿。黄木听得难心,就与几家邻居帮她料理后事,又见她家太穷,打的棺材也没要工钱。一切料理究,他挑上工具正要出门,她的婆婆走过来,拉住他的衣角说,你这个好心人呀,这要到哪儿去。他说,走到哪儿算哪儿吧。婆婆就给他跪下了,说是有件事儿求他。他问啥事儿,婆婆指了指仍旧在哭的小媳妇儿,说你要不娜弃,就在这儿住下,黑地里让她给你暖脚。木匠扫一眼这个破家烂舍,又扫一眼头发花白的老婆婆和眼睛又肿又胀的小媳妇儿,心软下来,轻叹一声,搁下挑子。
黄木匠此时才知道,这家人姓下,是十年前落荒到四棵杨的。从这一天开始,黄木匠白天管老婆婆喊娘,晚上就睡这个小媳妇。没想到小媳妇既温柔体贴,又会生养,十年为他养下五个胖儿子。
有了家,黄木匠浪.荡的心也就收起来,一门心思过日子,凭着他的好手艺盖下这所大房子。合该他不是定下来的命,房子刚盖好,日子过得正有滋味,五个孩子却挨个得上怪病,先是身上出红斑,接着烧成一块炭。那时天旗还没出生,村里没有医生,四个大的相继跟着气,只剩下老五,也是嘴巴大张着躺在他娘怀里,看那样子,绝气只是早晚的事。听说这病是惹上恶鬼了,村里人怕被鬼缠上,无不纷纷躲避,没人敢来蹦脚尖。
黄木匠绝望了,在一个月黑天挑上他的工具箱,悄无声息地开门走了,此后再没回来。黄木匠前脚刚走,老婆婆也根绳子寻无常了。家中只剩下小媳妇搂着老五、叫天不应,呼地不灵,只能哭。她哭啊哭啊,又哭了三天三夜,哭声惊动了一个云游到此的道长(后来居留白龙庙,成为进才的师父)。道长赶到他家,在门顶上贴一道避邪符,又将一些黑糊糊的东西塞进老五嘴里。说也奇怪,自这日起,老五奇迹般地退去高烧,捡回一条命,却在脸上留下十几个豆大的坑,说话也不利第小命保住了,黄家的日子却是再也未能发达。家里没有黄木匠,小媳妇只好依靠纺花织布度日,日子过得紧巴巴的。黄木匠只卖手艺,没置地,老五长大后,既有一脸麻子坑,又说话结巴,虽有大房子,仍是没有哪家姑娘乐意上门。日于一天天地过去,眼见已是四十大儿,老五渐渐也死去娶媳妇的心,打娘过世后,一门心思当起绝户头来,
上面是远话,暂且搁下。
这阵儿四队共选出五个队委,除去青龙,余下分别是苏长、崔双牛、周进才和黄老五。青龙不停地吧嗒烟嘴儿,吐出一股股浓烟。进才闻不惯烟味,咳嗽着朝门口挪了挪。
青龙终于说话了:“在这个村,你们也都看见了,户不少,大姓却只四个。成家不说了,万家、张家、孙家各有仗的势,只有咱这十个外姓、十八个户头,是小媳妇儿。咱这群小媳妇儿今儿选我李青龙做婆婆,是对我李青龙的信任。你们几个队委,没别的事,只有一件事儿,就是监督我。从今往后,若是我这心想歪了,哪怕只歪一星点儿,你们就可围上来,把唾沫星子喷在我李青龙脸上!”
大家互相望了一眼,要搁往常,就会笑出来。可今儿这话题,实在太沉了。
“我先说分工,”青龙又吧几下嘴烟儿,语气不容置疑,“老五当保管,先腾出两间房子,不究队里分到啥宝贝,都放你这里。你得替我管好,要是少根绳子头儿,只要我查出来,就把你那杆老光儿一直翻到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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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龙是个松垮子嘴,不管多严肃的事,从他嘴里出来,不笑都不中。此话一落地,大家再也忍不住,齐笑起来。老五也咂吧几下嘴皮子,呵阿直乐。
“进才哥会写字,就当会计。为咱队里多算了,即使算出个金山银山,我也没意见,可要算少一分钱,我就跑到你家里,先把白嫂子日了,谁让她长得美哩!
大家笑得更响亮了。进才抿住嘴,呵呵憨笑。“再就是长桂哥。你会整牛,不究队里分来几头,我都交给你打理,要是哪头牛少上一根黄毛儿,我想想昨个治你……”青龙将手在取
朵上轻挠几下,“有了,罚你这辈子不许再近牛的身,活活憋死你!,大家又笑起来。
“双牛叔,”青龙看一眼双牛,“就剩咱俩了!这样吧,我敲钟你领人干活儿。我的钟要是敲得不响,你们几个谁都可以脱.裤子日我不过,双牛叔不一样,活儿干得好也罢,差也罢,我就不日勒你了,谁计你是我叔哩!”
双牛呵呵笑几声,没有做声。
”晋龙扫几人一眼,见大家都没'我这分工,你们几个还有啥说?吱声,笑了笑,“好,我也没事了。”转向进才,“进才哥,说个瞎话吧。上次说到吕洞宾斩黄龙,我只听了前半截,后半截没听成,你再说说,吕洞宾是咋个飞剑斩黄龙的?
进才咳嗽一声,正要开讲,门外传来脚步声。老鸭子推门进来,咬牙跺脚,将孙家如何踹他出一队的事由细说了一遍。
“老鸭子,你想咋哩?”青龙眯着眼,抬头问他。
“鸭子……鸭子这阵儿落难了,想来投奔大伙儿,不知大伙儿嫌弃我不?”老鸭子一反平时的伶牙俐齿,可怜兮兮地望着众人。
几个人面面相觑,没有一人凑腔。老鸭子急了,扑通一声在青龙前面跪下:“贤侄,鸭子叔给你硫头了!
青龙急急将他扶起,长叹一声:“唉,鸭子叔,你……你这是磕的哪门子头?”
“青龙贤侄--”鸭子动了感情,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唉,”青龙又叹一声,“鸭子叔,四队收下你了!
“真的?”老鸭子悲喜交加。
“不过,”青龙拉长脸,“鸭子叔,你也得改改老.毛病,该下地时就下地,不能只耍嘴皮子!”
“中中中,”老鸭子一把抹去泪,拍起胸脯子,“鸭子叔落难,贤侄及时拉这一把,鸭子叔咋说也得长个记性,不给贤侄丢脸!贤侄放心,以后你把眼睛睁大,瞧你鸭子叔的!”
接下来半月,在一阵接一阵的吵闹声中,四棵杨人总算把家分了。分家的焦点在地。由于中农、上中农的地全部入社,社里在总亩数上大大增加了,达到人均一亩八。四队仅有十八户,外加老鸭子一家。刚好一百二十人,应分地二百一十六亩,其中河坡地九十亩,挨佳成家祖田,岗坡地九十八亩,村边菜田二十八亩。
河坡地分完,社里还余四亩坑洼地,因雨后易积水,种不成庄稼.因而不占亩数。这点儿坑洼地刚好位于三队、四队之间,青龙、磙子都相中了,各自去占,闹翻了,一个拿铁锹,一个挥镢头,撕撕扯扯,差点整出人命。
风扬闻讯调解,将万子臭骂一顿。
他估量了一下地的大小,迈开大步从南到北走一趟,共是一百单五步,于是就在五十二步处挖个记号,使人沿记号画条线,大声宣布,靠三队的归三队,靠四队的归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