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慧、雪梅站在场边上,安排人就座,检查人数。像平素看戏一样,男女老少齐整整地坐在场地上,大体上分作四堆。几个队长站在各自的人堆前面,一个一个清点人头。会场上叫人声、应答声此起彼伏,女人娃子们交头接耳,叽叽喳喳,声音甚是嘈杂。经过清点,除去三疯子和傻样,四棵杨村的大人娃子,该来的全来了,连白龙庙小学校长宗先也盘腿坐在边上,身后是一溜儿七个老师,外加右派分子、独眼龙姚起林。
风扬见人齐了,站起来宣布开会。众人静下来,扭头望向大桌子“社员同志们,”万风扬咳嗽一声,扯嗓子叫道,“今年雨水好庄稼大丰收。乡官方白書记、韦書记两位领导尤其挂念咱们村,亲来指导工作。下面欢迎白書记讲话,大家鼓掌!”
热烈的巴掌声四下响起。白云天站起来,有力地挥动右手,声若洪钟:“广大社员群众,我叫白云天,咱村里来过多次,跟大家是啥关系哩,是滚水锅里浮个头,老熟人哩!”
大家皆笑起来。
白云天斜一眼坐在旁边板凳上的雪梅,见她也是抿嘴直乐,喜从心起,脸上的大疤越发飞扬,声音越发洪亮:“社员同志们,尽管是熟人,你们也许还不了解我。我是谁哩?我是書记。我又是谁哩?跟你们一样,我是老百姓,是贫下中农。我的老家就住在老北山的三潭边上,听说咱村里不少人到过北山砍柴烧,也许就到过我的家门口。因为家里穷,我无路可走,就闹革命了,先打狗日的小鬼子,后打老蒋,再后又跟王金斗那个王八蛋干上了。我身上留着几个窟窿眼儿,全是那些王八羔子们整的。”他摸了摸脸上的大红疤,“你们也早看见了,这块大疤,是小鬼子的东洋刀劈的。小鬼子的马队直冲过来,我还没明白咋回事儿,就觉得脸上一热,这块脸皮让狗日的削了!
场上日光无不聚焦在他的光荣疤上,雪梅脸上微红,将头勾下去白云天没有彰功,只讲这些,大家反而觉得亲热,笑得很开心。
“我这个人,”白云天再斜一眼雪梅,“平生只有二爱、一爱种庄稼,二爱打仗。当兵没仗打了,没劲,我就把行李一卷,回来种稼。我回来是种庄稼的,可官方非要安排我当干部。到哪儿当干部呢?我思来想去,哪儿也不去,就到咱双龙乡来!这儿是你们的家,也是我的家。不过,我先告诉大家一声,我已经没家了,就一个人过。为啥哩?
我打小没爹没妈,吃狗食长大。可我也有家。家在哪儿呢?就在咱们村,在咱这四棵杨。我跟风扬早说好了、啥时候我这干部当烦了,就来的这村里,跟大家伙儿一起种庄稼!不过,我得先间一声,你们欢迎不欢迎哪?”
“欢迎--”白云天的话音刚一落地,四棵杨人群情激动,齐齐吼
道。
“谢谢大家!”白云天大手又是一挥,“社员同志们,我没有别的要求,只求大家把我看成一家人,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更不说外气话,做外气事,大家有啥要我白云天做的,只管黑挤眼找我就是!我要是能做不做,你们就把唾沫星子喷在我脸上!不过,我先说一声,我有个大缺点,就是没文化,不会念书,讲究起来,斗大的字儿识不出一升,是个实打实的老粗。粗到啥个地方哩,在这一点上,咱村的妇女主任雪梅同志深有体会。因为我与她打交道多,一到咱村上,我就喜欢吃她的,喝她的,用她的,她也一直陪我,有时忙到很晚,可以说,没有话儿不说,没有地方不摸。雪梅同志非常能干,经过排摸(摸底调查),我不仅对她有了进一步了解,更对咱村的情况摸了个八.九不离十儿L!
白云天的话音一落地,大家无不面面相。雪梅听得明白,陡然意识到所有这些话全是冲着她说的,脸上一阵羞红,恨不能寻个地缝进去。风扬将脸扭到志慧身上,好在天色渐渐黑了,大家看不清他的表情。韦光正一直瞄着雪梅,手指有节奏地敲打桌面,眼角笑着。
阵冷场后,不知是谁率先笑出声,大家也都哄的一声笑成一团,有巴掌拍起来,有人扯口哨,场面极热烈。
白云天挥手止住笑,朗声说道:“社员同恋们,我这个人粗是粗点儿,做事却不含糊,不喜欢拖泥带水,也不会曲里拐弯弄人。我是独木桥上拉驴,直来直去。好了,一说起这些扯肠子拉秧子的芝麻事儿,我就扯远了。社员同志们,咱们言归正传,我今儿来,不是说这些的,是为大步前进这个革命事业来的,是为官方的总路线来的。啥叫大步前进呢?
顺手扯起韦光正:“韦書记有文化,弄这事儿比我强,让他说!”
大家再次鼓掌。事光正站起来,笑眯地拾手朝下按一下,不紧不慢地说:“广大社员同志们,官方号召我们大步前进,为我们制定一条总路线,就是……”扭头指着张家杨上的标语,“鼓足干劲,力争」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重重咳嗽一声,“这个总路线是啥思呢?首先是鼓干劲。鼓干劲干啥呢?争上游!争上游又干啥呢?建设社会主义。社会主义咋个建设呢?是多、快、好、省四个字!啥叫多?多就是粮食打得多,公粮交得多。啥叫快?快就是种庄稼快,产量增得快,公粮交得快。啥叫好?好就是稼种得好,公粮交得好。啥叫省?省就是生活节俭,不浪费粮食,省下来支援国家的社会主义建设!”韦光正讲究,大家再次鼓掌。一个新运动被韦光正三言两语解释得明明白白,恰到好处,这还真是本事。白云天不住点头,孙志慧更是大眼珠子,眨也不眨地盯着韦光正,佩服得五体投地。
“社员同志们,”韦光正依旧是不紧不慢,“官方号召我们大步前进,昨个跃进呢?就是提高粮食产量。啥叫跃进呢?跃进就是大步走跳着走。大步前进就是跨一大步,跳一远步。这一步能跨多大,能跳多远呢?具体到咱村里,就要看咱村人,也就是咱四棵杨人,有多大的豪气!我先透个底,去年冬天,咱村里估报产量,最高亩产是小麦一千零五十斤,加上秋庄稼,共是二千八。咱乡的其他村子,差不多也是这个数。照理说,这个数也不小了,与去年相比,跨了一大步。可眼下是大步前进,全国的粮食产量突飞猛进,咱就明显落后了。前几天我和白書记去县里开会,刘書记说,咱乡报的产量不仅在全县垫底,与全国形势相比,更是落后一大截。刘書记啥话不说,叫我俩补报。今儿后响,白書记和我一道巡视咱村的庄稼,果然长势喜人。我初步估算一下,打下来真也不是所报的数字。究竟能打多少呢?我方才说了,这要看咱四棵杨村有没有豪气?”
韦光正扫视大家一眼,微微一笑,缓缓坐下。大家无不面面相蚬,场上静极了,连女人怀中的娃子们也没一个吭声。
韦光正示意风扬。风扬咳嗽一声,打破沉默:“大家伙儿都听见了,白書记、韦書记是大领导。大领导哪儿不去,先奔咱四棵杨来,是看得起咱村。我先表个态,领导既然看得起咱村,咱就不能当种!”转向志慧,“志慧,先念几段报纸,壮个胆,听听人家是咋个跃进的。大家可都伸长脖子,听清楚,嘴巴甭张得太大,小心舌头仲得长,让牙咬了!
连风扬最后的俏皮话出口也没人笑。
风扬看看天色,摸出一盒代销点新进的火柴,划一根,在志慧的帮助下点起几盏灯。两盏是青龙在土改时发明的夜壶灯,挂在两边柱上。一盏是新买来的马灯,摆在八仙桌上。马灯的灯芯可扭大扭小,上面有玻璃罩,一旦罩上,既亮得耀眼,又不怕风吹。
志慧将马灯挪到跟前,拿一沓报纸,学风扬咳嗽一声,念起事先画好的段落,上面净是各地的估产数据。当听到某地水稻估产一万二千八百斤、小麦四千三百五十斤、红薯三万二千一百斤时,在场的人真的就如风扬所说,嘴巴大张,你看我,我看你,否头伸出老长。“社员同志们,”白云天接过话头,“这是估产,能不能打这么多,得看收后。其他地方不说,前天我跟韦書记在县里开会,听刘書记讲,他到行署开会,白河县报出的产量,那才叫高哩。这事儿还没见报,我若是说出来,你们一定认为是在说瞎话!
“白書记,我就喜欢听瞎话,有多高,说出来听听!”一听是说瞎话儿,三队的万磙子兴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