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刘書记说,白河县有个生产队只报一个数字,就是小麦单产,你们猜是多少?一万一千斤!咱村里多少?一千零五十!大家扳指头算算,比咱多打多少?”白書记说话间已经卷起一根烟,风扬看到,赶忙移开灯罩,挪过灯,让他歪着脖子在火头上点着。
“社员同志们请注意,这可不是瞎话儿,是真事儿!”韦光正补充一句。
他奶奶的!”万磙子一拍大腿,呵呵乐道,“这不是说瞎话儿,这是吹大气!要说吹大气,有谁能吹过咱村的荣围!”眼睛瞄向四队的堆人,“荣国哩?站起来,为大家吹一个!
场上一阵哄笑,所有目光都在搜寻荣国。荣国姓刘,是四队刘家老慢的儿子,脚有点儿跛,走路一歪一歪,十七了,虽不识字,记性,口才却好,打小喜欢听人说书,一度跟一个说书的跑走大半年,被老慢死揪回来。荣国一回来就开始说书,男女老少无不爱听。此时见大家寻他,荣国伏在人堆里,死活不肯站起来。
“你小子,该硬的时候,净犯软!”万磙子呵呵笑道,“你不说,我替你说。有一回荣国说,当年王莽刘秀,眼看就要上了,刘秀说,来座山,后面真的隆起一座山,就在山外头咱县的地盘里,叫山,你们也都听说了。我去那儿看过,真是平地里起大山,高着哩。看到王莽的人马全被隔在山后,刘秀乐了,叫大家快走,没一个人动。咋哩?连赶几天路,没粮草,大家饿得前心贴后心,走不动了。刘秀眉头一皱,从袋子里掏出一个包子,朝地上一摆,说,你们这帮饿鬼,吃吧!好家伙,饿狼似的十万大军一见这个大包子,齐围上来。刘秀说,这是包子,里面有肉馅,想不想吃?大家说想。刘秀说,你们排成一字长蛇阵,集中一个地方掏,就能掏到馅了。结果呢?
十万大军排成一字长蛇阵,选一处皮最薄的地方开始掏。整整掏了三天三夜,先锋将军方才挖到一块石碑,你们猜碑上写的:,写的是:此处离馅四十五里!“万磙子说出最后一句话后,满场子人无不笑得前仰后合,东倒西歪。白云天捂着肚子,大红疤在马灯的光亮下一抖一抖的。韦光正也是合不拢口,手指磙子笑骂道:“这个破子……”
大家笑一阵,万风扬抿住嘴,大声咳嗽几下:“别笑了,别笑了继续听白書记训话!”
“你他奶奶的真是吹大气,”白云天用力憋住,骂破子一句,“咱不说这个,说正经事儿!咱村是先进村,不究啥事儿从未落到别人屁股后头。今儿只是估产,有啥不敢想的?要我说,就眼下这形势,首先是敢想。只要敢想,没有于不成的事儿!说到这儿,我给大家讲个事儿,注意,这可不是瞎话,也不是吹大气,是真人真事儿。那年我刚当兵,一开战就遇到狗目的小鬼子,是马队,明晃晃的一大片东洋刀,耀人眼哩。跟我趴在一起的几个兵全他妈的被东洋刀晃花眼了,尿都吓得流进裆子里,就老子不信邪,瞄住狗日的先打三枪。邪门哩,一打一个准儿。老子正在装子弹,狗日的马快,噌一下就冲过来。结果还真邪哩,流尿的几个全让狗日的小鬼子削去脑袋,老子摆倒他仨,只被削去一块脸皮ゎ瞾媓幘淤!”
“白書记,削你脸皮的那个狗日的,后来呢?”万磙子急问。
“我躺在地上装死,让那狗目的溜了!”自云天呵呵笑道,是逮住他,还不把他捅成筛子!好了,咱不说这个,时候不早了,开始“跃进吧!说到跃进,听刘書记的话音,是想让咱乡放颗卫星。啥叫卫星呢?卫星就是天上飞的星,比咱年节下放的起火箭厉害多了,一眨眼就能飞到天上,高得看都看不见,一直在天上飞,啥时候也落不下来。社员同志们,听报纸上说,这种卫星全国各地都在放,咱县也不能落后,我白云天更是不能落后!想想也是,当年打仗,我白云天啥时候当过孬种?刘書记要我放卫星,我想了想,卫星咱不懂,放不出来,可我会放日天炮,就是在地下先掏个洞,埋炸药进去,一声爆响,连窝都给他狗日的端了。打老日那阵子,我这日天炮吓得小鬼子蹲在炮楼里打哆嗦!我跟韦書记说,这次我不放炮了,让社员同志们自己放。你们要是放出来,大家脸上都光彩,要是放不出来,我大不了把这张大疤脸丢给刘書记,随他责去了。好,大家先合计合计,看这日天炮咋个放法!”
场里顿时围成四个堆,大家纷纷议论起来。过有一刻钟,风扬敲敲桌子,大声叫道:“好了好了,开始报数!”他转对志慧,“备好纸笔,大家报一个,你就记一个,别漏下!”说着,又转向一队的人堆,队合计好了吗?明岑同志,一队报多少?”
明岑站起来,又扫他的一堆人一眼:“快说,究竟报多少?孙民善大声问道:“我想问问,是年产还是单产?”风扬听到,转向白云天。白云天看一眼韦光正,两人低头商量一下,白云天抬头答道:“就报年产吧,数字大些!”
“要是年产,上次两千八,依我看,往死里说,你就报个三千!”民善晃晃脑袋。
“-队明岑又问一声:“谁还有意见?”见没人吭声,转对风扬,三千一百斤!”
“记上,一队三千一!二队哩?”风扬转向天成。
“三千二!”天成既不商量,也不抬头,顾自磕着烟灰。看来,这个数字是他早就估算好了的,张家人也不需要商量。
“三队?万磙子!”风扬转向三队,望着万磙子。
“三千五!”万磙子报完后,蹲下去,呵呵笑着乐道,“日他奶奶哩、我算看明白了,反正是吹大气,多几百斤少几百斤一个样,怕响
万家人皆笑起来。
风扬点点头,转对志慧:“记上,三队三千五!”又对四队,“青龙,该你了!”
“整这么高,叫我报个尿!”青龙盯住磙子恨恨地骂一句,转问野“兴叔,你看咋个弄法?这阵儿我这脑筋使不过来,你在身边的家兴、估一下,咱报多大个数合适!”
“估个屎毛,你尽管吹就是,牛皮吹破了又不让你去补!”家兴笑
道。
“嗯,说的是!我李青龙豁出去了,这一回,看不叫他们全都趴下!”青龙朝手心里吐口唾沫,边撮手边站起来。所有人的眼光无不射在他身上。
“李青龙同志,大家伙都在看着你哩!”韦光正的眼睛眯眯笑着歪头看过来。
“三千八百五!”青龙像头发狂的公牛,低吼一声。
“哗……”四队人全都鼓起掌来,说不清是喝彩还是发泄。白云天、韦光正互望一眼,乐呵呵地跟着鼓掌。老鸭子得意地吹起口哨,解气地扫一眼将他踢出队门的孙家人堆。
“三千八百五算个屁!”磙子一下子站起来,脸色涨红,扯嗓子喝“二队改过来,四千整!”道,
“一队四千二!”孙家人堆里不知是谁叫出一声。
“三队四千八!
“四队五千!”
“三队閆媞釉配褀们千五!”
“一队六干!”
“四队六千五!”“二队六千七!”“三队八干!”
不知道都是谁在喊,也不知道都在喊些什么,几百号子人顷刻之问全都疯狂起来,大呼小叫着挤成一个大堆儿,有胡喊野叫的,有娃子哭闹的,有骂娘日奶的,有吹口哨的,有打情骂俏的,总而言之,村人们的原始野性一如地下压抑千万年的赤浆,一下子寻到突破口,完全宣泄出来。
“啊--鸣--”就在村人完全发烧、陷入癫疯的当口,一声沉闷、冷森的悲鸣从一棵大杨树的茂密叶子里传出,宛如北冥九层地狱下的亿万年玄冰,照头盖压在这堆滚烫的赤浆上
空气凝滞了,声音冻结了,大人娃子的身上无不泛起一层鸡皮疙瘩。韦光正脸色惨白,望向万风扬,见他也是面无血色,目露惊惧。桌上几人,只有见过大世面的白云天忽地扭过身子,目光警觉地缓缓射向身后的大杨树。
“啊--呜--”悲鸣声再次传来。
不知谁家的娃子受到惊吓,“哇”的一声哭起来。立即有奶塞进他嘴里,妹子哭不出,憋得呜鸣直叫。
白云天面色冷凝,目光如炬地射向大树,脸上的大疤在马灯和两夜壶灯的照射下红光闪闪。
声音没有了。
场上死一般的静,似乎掉根针都能听见。白云天看一会儿大杨树,用手碰碰韦光正。
韦光正也已回过神来,顺着他的目光望上去。
风扬、刘同志、志慧的目光也跟着转过去。全场所有目光无不聚焦在大杨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