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瞎子不点灯

天气晴朗,一轮圆月照射下来,但无法穿透几棵大杨树层层叠叠的浓密枝叶。四周静得可怕,一阵凉风吹过,无数片树叶发出哗啦啦的响声,虽然细微,但在这静寂里极是疹人。老烟薰曾经不止一次地告诚村人,大杨树成精了,能在夜里招鬼,半夜里只要树叶响,就是鬼拍手“啊--鸣--”声没了,只有无数的鬼在轻轻拍手,韦光正陡然明白什么,忽地转过身子,大声喝道:“老烟薰!”“在哩!”人群里慢悠悠地站起一人,晃晃手中的长烟杆儿,微微笑着。不用细审,一看那根奇长的烟杆儿,谁也知道是老烟。

韦光正示意他坐下,脑筋急剧地又转一会儿,喝道:“周进才!”周进才没提防,吓一大跳,不无惶恐地站起来,小声应道,“到!“

韦光正怔了一下,也示意他坐下,目光困惑地转向白云天。白云天缓缓地站起来,一步一步地移向大杨树。

“啊--呜--”就在此时,树上再次传来一声。调子更悲,拖音更长,惊魂未定的人们再次呆若木鸡。白云天似乎为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所震慑,不由自主地顿住步子。

“鬼呀--”人堆里有女人尖叫一声,发疯一般拨开众人,飞逃出去。众人一看,是进才的女人香竹。

“妈--”香竹的几个娃子也吓坏了,哭叫着追在她的身后。进才没有追,只是站起来看一眼,迟疑一小会儿,再次坐下。

就在人们的注意力转向香竹及几个娃子时,一道黑影从井东侧的成家杨上如树叶般飘下来,在又一声凄厉的“啊--呜--”后,扭着跳着直走过来,转到灯光下面,口中敲起鼓点:“咚锵咚锵咚锵、咚锵咚锵咚咚锵,一堆魔鬼喳喳喳,一群老鸹呱呱呱,咚锵咚锵咚咚锵……”“爹--”人们还没反应过来,一条瘦长的黑影箭一般从人堆里射出,只几下就弹到那个黑影跟前,以令人不可思议的速度将他拖到远远的黑暗中去。两个黑影渐跑渐远,不一会儿就已跑至村东、从那里再次传来一声令人不寒而栗的“啊--鸣---”

“谁?”白云天望着黑影远去的方向,余悸来消。

“是三疯子!”风扬吁出一口长气,走上来,面色尴尬。

“可頡瑭ㄦ揉拎那个小地主?”

“是是是!”风扬连声应道,“正是他,地主分子张天珏,张宗庵的儿子!那年您把他救下后,人就疯了。拖走他的是他儿子乔娃!”

“这……”白云天走回桌子前,“此人莫不是装疯吧?阶级敌人惯干装神弄鬼,不能上他们的当!”

“不不不,”万风扬急急辩道,“是真疯了!若是装疯,四棵杨上上下下几百号人,还能看不出来?再说,这桩事儿,韦書记最知底!”“是疯了!”韦光正想了一会儿,肯定一句,拧起眉头转对风扬,“以后再开会,先把这个疯子管制起来,免得节外生枝!““中中中!”风扬连声附和。

”白云天坐回桌前,吩咐风扬,“不说这个了,咱们回到“好吧,大跃进上吧!时辰不早了,我和韦書记还得赶回乡里呢,

风扬看一眼志慧:“报的数可都记下了?

志慧指了指本子:“记下了!”

“念一念。”

志慧站起身子,清清嗓子,字正腔圆地念道:“双龙乡四棵杨村四个生产小队的日天炮放炮结果如下,三队第一,一万三!一、二队并列,一万一千五,四队第三,九千九!”

还有哪个队改报?”万风扬转对人群,大声间道。

全场鸦雀无声。人们的疯狂劲儿全被三疯子搅了去,一个个耷拉着脑袋,没人再说一句话。

万风扬望了一眼白云天,见他点头,挥手道:“好,没人再改,散会!”

第二天一大早,日头还没出山,青龙就和家兴一道走到村东的河坡地里。青龙黑丧着脸扫一眼满地歪脖子的麦头,长叹一声,蹲在地头,习惯性地掏出他的烟袋,按一锅,拿出两块火石击打。

家兴也蹲下来,伸手拉过一个麦穗,细数颗粒。数完一个,又拉过一个,跟着再数。

青龙点燃用苞谷胡子拧成的火绳,按在烟锅上抽着,吧几口,瞧一眼家兴,见他仍在数点,口中念念有词,脸色越发难看:“有啥数哩!”猛吸几口,忽地站起来,“我满打满算整出一千斤,在这山旮旯里好好风光一回,日他奶哩,梦还没醒,一千厅竟然落后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十五、十六,十七……”家兴眯着眼,顾自数点。青龙斜他一眼,揪住家兴拿着的麦头,咔嚓一声拧断,顺手一用力,将麦秆儿连根拔起,连麦头一道扔在地上,解气地看着家兴。

“麦穗还没长成哩,”家兴心疼地拾起麦头,看着它,挪揄他道“你想发疯就发疯,关它屁事儿?

青龙白他一眼:“哪个发疯了?

“不是发疯,你这是干啥?”家兴朝他晃晃手中的断麦头儿。我是气不过那个小王八羔子!”青龙终于憋不住,和盘托出心中

块垒。

“哪个小王八羔子惹上你了?”

“孙志慧!”

家兴嘴一撇:“一个大人,跟个娃子斗气,不觉得害臊?”见青龙仍在呼哧呼哧喘粗气,笑问,“志咋个惹你了?”

“日他奶哩,”青龙咬着牙,“人不过卵蛋儿大,鬼心眼儿倒是不小!夜黑儿我明明报出一万四,可那个小王八羔子偏就没听见,硬把万磙子那个孬货推上日天炮!就万磙子那个愣头青,还能打出一万三,他也不尿泡尿照照!夜黑儿我琢磨一晚上,从小见大,别看孙志慧人不过卵蛋儿大,鬼心眼儿真还不小哩!你猜猜看,这小子为啥要把万磙子弄上日天炮?

家兴摇头。

“我就知道你猜不出!”青龙吧嗒一口,慢腾腾地说出谜底,“他是在巴结万风扬!”

“嘟哝啥哩!”家兴呵呵笑道,“争风吃醋,不就是没让你放成日天炮吗?”

“咦!”青龙磕磕烟灰,直望过来,“家兴叔,我问你,人活在世上,为个啥?”

“吃饭穿衣养娃子呗!”家兴呵呵又是一笑,“还能为啥?

“不不不,”青龙连连摇头,“这话儿可不能让有林大爷听见!这么说吧,我告诉你: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高产田选在咱四队,目天炮却让万磙子放了,你想想看,我这当队长的心里是啥味儿?”

“啥味儿?”家兴勾头想一会儿,抬头笑道,“要是日天炮真的让你放上,你能睡安生?也不想想,一亩地一万多,那是二十多石,这不是味良心说瞎话吗?咱是庄稼人,做人做个实在,咋能说瞎话哩?夜黑儿你也听见了,依我看,人家三疯子才没疯呢,'一群腐鬼喳喳喳’大场子人,我看连鬼也不如。要不是三疯子闹腾一下,想想看,目天炮真还不知放到啥地方哩!”

“放上不放上,谁也没把那玩意儿当回事!”青龙的气依旧没消“要是当真,我敢报三千就是吃下豹子胆!你也看见了,反正是玩儿上面都不当真,我认那个真干啥?这阵儿,我只是气不过恋魃。从小看大,三岁见老,一个毛头小子就起这么多心眼儿,要是长大,还不把咱一个一个玩死?

“和他爹一个德性!”家兴从心里看不上民善,这阵儿就势发泄,“老民善那人,见面笑呵呵,做事却阴。别人不说,即使孙家人,也没儿个说他好的。他娃儿识几个字,你看看,他的小尾巴翘到天边上了!我一个大字儿不识,不是照样一天三顿饭,睡着了朝上吗?生就一个种庄稼的命,识那几个破字有啥用!你不服看着,等我家旺田、旺地长大了,偏不让他们读书,看能填饱肚子不能!”

“你算和我想一堆儿上了。我那俩息子,再过几年就让他们学耙地,离开白龙庙的老宗先,我就不信能把人饿死!来来来,抽一口,上一次在镇上买的,特壮!”青龙把铜烟嘴儿递过来。

“去去去!”家兴一把推开,“你那玩意儿呛嗓子!

“前儿不是抽过一口吗?”青龙呵呵笑道。

“所以今儿不抽了,受不过那味儿。

“你可算省下了!”青龙羡慕地说,“我这张臭嘴,一个月定打不饶二斤烟,要是换成盐,够吃一个荒春!”

“你净胡说,”家兴笑道,“瞎子不点灯,不见省下一分油钱!我烟酒不挨边,日子不是照样过得紧巴巴的。再看看你,又是抽又是喝,两个姓子还不是照旧养得黑壮黑壮的,远看像个牛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