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前世最爱,也最擅长的,到了这个匮乏落后的世界,已经多半化为泡影。这里没有钢琴,没有雪山,她只能在那方寸大小的纸上,回想从前玫瑰一般绚丽张扬的周可馨。
可是,连这最后一点念想,也不能独守吗?
不过,念及二姑娘帮忙卖了不少绣品,而自己初到许府时,正是莫姨娘指点她刺绣技法,白蘋心里不觉平衡了不少,于是慨然道:“绣样的事情交给我吧,只是姑娘勿要透露是我所为。”
二姑娘连连点头,“明白明白,老规矩了!”
白蘋开始忙碌。二姑娘屏退众人,十分费解地看着她把墨条削得又尖又细,然后再拿纸重重缠裹,待到见白蘋落笔,疑惑便转而成为拍案叫绝的惊叹,“白蘋,你简直是天才!”
晌午时分,莫姨娘昏昏沉沉地醒来,看到桌上放着一幅黑白的山水长卷。风格十分古怪,有些像白描,但又明显更为细致。
这下轮到莫姨娘大吃一惊,“二姑娘,这——这是你画的?”她记得,女儿从来不会作画。
白蘋还未说话,二姑娘便微笑地点了点头,“我找大姐姐问了问,大姐姐说何老夫人不爱富贵闲花,惟爱些清秀山水,所以我照着画谱,东拼西凑弄了一幅画出来,不知道是不是适合绣成屏风呢?”
莫姨娘认真端详一番,深深地看了二姑娘一眼。那目光十分复杂,有赞赏,有怜惜,甚至有愧疚……那冷若冰霜的脸,竟是有了笑影,“岂止是适合,简直是太好了,我正想要这样的,可惜画不出来,幸好有你解我燃眉之急。”
丫鬟们笑着帮腔,“那是,姨娘和姑娘母女连心,自然事事想得到一块儿去!到时候啊,姨娘的绣作,保管让何老夫人满意!”
白蘋在一旁看着,心底忽然涌起一阵失落。她毕竟是个丫鬟,虽则天分极高,然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让众人知晓她的才华,并没有什么好处。但,纵使深谙这个道理,她却还是止不住地惆怅。
光阴流转,又过了小半个月,何府寿宴如期而至。
白蘋站在厢房的连廊下,远远看见大太太盛妆丽服,由众多丫鬟仆妇簇拥着,浩浩荡荡出了二门。屏风早就被抬走了。莫姨娘却还在屋里,埋头赶着针线。大太太派给她许多活计,她几乎一刻也不得闲。
“姨娘毕竟是妾室,又怎能走街串巷探访别家女眷呢。老爷太太准许偶尔回趟娘家,已是十分体恤了。就是舒姨娘,也不能出门的。”
白蘋问出“姨娘怎的不去”的时候,二姑娘这样答道。
原来那位至今未见其人、据说是很得宠的舒姨娘,也不配。老天爷在这方面,还是很均等的,并不以宠爱的多少为转移。也是到这时,白蘋才了解到,妾室平日里根本不准出二门。至少在许家是这样。什么在贵妃娘娘的赏花宴上,和嫡妻嫡女抢风头?压根不存在的。
翌日凌晨,白蘋照例打扫院落。行至主院,将将踏上正房的石阶,忽听一阵激烈的争吵,“……女先生也请了,你学了个什么?倒不如个小娘养的!”
是大太太的声音,但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生气。不过,管她为什么呢,别人的纠纷还是少掺和为好!
思及此,白蘋转身欲去。忽然,只眨眼间工夫,门里飞出了一只瓷盏。她吃了一惊,忙不迭躲避。瓷盏堪堪擦过耳朵,落在地上打得粉碎。
“白蘋,你没事罢?”守门的婆子迎上前来,提高了声调,例行公事地关切一番,又忙至招呼主子,“呦,是二姑娘呀!前几天你姨娘生病,如今可好些了?”
“没事没事。”
白蘋不咸不淡地应着,心里却是吐槽,她就是有事,也得说没事呀!
不久,姑娘们和妾室们陆续前来请安。屋里一派祥和,仿佛刚才的冲突不曾发生过。
“二妹妹,坐这里来!”
“多谢大姐姐。”
“二丫头既是好了,我也就放心了。正是换季的时候,要多注意……”
四姑娘见缝插针,“娘,二姐姐既然好了,我们什么时候去百花山?”
“不去了,近日里京城不太平……”
“怎么不太平了?”
大太太不耐烦地嗤了一声,这时大姑娘开口解释,“京畿一带大旱,许多流民涌入京师,莫说女眷,就连那些个纨绔子弟,担心被抢,也都息交绝游,我们还是安安心心待在家里为妙。”
“啊——”四姑娘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那什么时候才能去啊?”
大姑娘方欲答言,大太太喝道:“今年就别指望了!你爹爹一下朝,马不停蹄便赶回来,哪儿也不去,你还想着去游山玩水……”
四姑娘吃了一吓,乖巧地低了头,不再说话。
大太太便唤长女,“带你四妹到外边玩去,别在这里添乱。”
四姑娘嘟起嘴来,大姑娘哄劝一番,二人依言去了。
“那幅屏风,是二丫头画的?”大太太抽冷子问道。
白蘋心中一凛。
莫姨娘低头道:“是。”
“以往从来不会拈毫作画,怎么生了场病,突然就会了?这必然是中了失心之疯,汗邪之病,还是寻老神仙来瞧一瞧为妙。”
“不知太太说的,是甚么老神仙?”
白蘋站在屋外,只觉一股寒意,从足底蹭蹭往上冒。这不就是找人跳大神驱邪吗,和现代的雷电法王有什么区别?
大太太慢条斯理,“这你就不知道了。这老神仙原是官家小姐,夫家获罪流放,只她一人归来,自此看破红尘,潜心修道,法号静和。多少疑难杂症的病人,叛亲不伦的逆子,经她收治,无有不痊愈的……”
她顿时明白方才大太太为什么生气了。“小娘养的”毫无疑问就是二姑娘。一定是自己和二姑娘合作的那幅屏风,送到何府以后得到了主人的盛赞,将大太太的亲生女儿比了下去,她才会这样破防。
要是二姑娘害怕了,告诉大太太白蘋才是作者,那被驱邪的人,可不就是白蘋了吗。她可没办法确定,一通折腾之后,自己还能有命在。
二姑娘怯生生地开口,“母亲——”
白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不会真的要说吧!
“怎么治?听说——”
大太太喝道:“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白蘋松了口气,还好,二姑娘没有一时惊慌就把自己卖了。
二姑娘当即噤声。这种时候,辩解是根本无用的。别人已经说你失心疯了。但凡言语稍微激烈一点,只会坐实这个疯子的恶名。
白蘋守在回廊一角,一见到请安出来的二姑娘,便将她拉到一边,小声商量,“姑娘,你说那个什么老神仙,尽使些神神叨叨的法术,人本来好好的,兴许被作弄一番,反而弄出病来,那却如何是好啊?”
“那怎么办?”二姑娘犯难,“要不,请大表哥或是二表哥想想办法?”
“为今之计,也只有这样了。”
二姑娘当即提笔修书,而后派出身边的丫鬟,以归还之前借二公子的书籍为由,出了家门,直奔永宁侯府。
二人惶惶不安等了一宿,次日天还没亮,便派人到正院打探消息。
“今天不是要请老神仙来给二姑娘驱邪吗,你赶紧去把院子打扫干净,再把香案搬出来,不敢耽误了大事。”
“不用!我一早就到老神仙的居所去问,正好碰上永宁侯府的人,那老神仙已经被永宁侯府请去了。”
“啊?为什么?”
“今儿沈大公子一觉醒来,发现脸上生了好大一个疮。”
“真的?”
“我骗你干嘛,那人说亲眼见着的,好家伙,足足有鸡蛋那么大!大公子痛得满床打滚,饭是一口也吃不下,阖府上下都快急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