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高山流水遇知音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忠孝之家,庭训早膺乎节义;绳武之胤,堂谕切凛乎纲常。尔福建延平府沈一清,乃永宁侯沈宏谟之子,英姿俊爽,目光如电。惠族睦宗,类晏婴之贷众;解衣推食,同范纯之好仁。笃启亢宗之嗣,茂显体国之忠。兹以覃恩,进尔为一等侍卫,赐开府仪同三司……”

沈一清的封赏很快下来。从三等侍卫到一等侍卫,便是由正五品升为正三品,与地方上的布政使、按察使同一级别。

而开府仪同三司虽是一个荣誉性的虚职,但意味着他在父亲和嫡母尚在之事,便可别府另住。沈一清是庶子,将来永宁侯的爵位、宅邸和祖产都与他无关,分家时他只能得些浮财。但如今,他有了圣上御赐的宅邸,这是何等的尊荣!

白蘋想,沈一清未来的妻子,大姑娘许含烟必定有福了。嫁过去就能单住,不用时常应付婆婆……

沈府上上下下都发了赏钱,连带着白蘋这个客居的小丫鬟也得了足足八百文。

秋阳淡薄,透过云层洒下来时,仅余薄薄一层金光。头顶挽着小揪揪的小男孩,正笼在这团光里,和一个少年踢着毽子。男孩一袭大红对襟短衫,活泼灵动的小身影一蹦一跳,煞是可爱。

少年是永宁侯府庶长子沈一清,男孩则是他的四弟,永宁侯世子沈一苇,今年只有八岁。

“四弟,我要读书去了,晚上再陪你玩。”

“不嘛!不嘛!”小世子闹了起来。

沈一清很是犯难。他要做功课,这孩子却非要哥哥陪。孩子天性就是活泼好动,他能说他人家缠着自己就有罪吗?这么小的孩子,又不懂事,难道他身为长兄,厉声呵斥对方几句吗?也不像样。看到白蘋过来,他掸了掸被揉得发皱的衣袖,无奈地笑着,朝她努一努嘴,“这孩子,真是不省心。”

“大公子不妨让他玩‘升官图’。”

“升官图”,是古人的飞行棋。

沈一清叹气,“唉,他已经玩腻了!”

白蘋在一旁围观了一会儿,并没有上前帮忙。她没什么应付熊孩子的经验,面对小世子的哭闹也是束手无策。

“表妹若是缺少什么,白姑娘尽管对我说,不要客气。”沈一清在捡毽子的空档,还不忘叮嘱她。

白蘋笑道:“大公子放心,二姑娘在这里很是舒心,前儿大公子送了好些胭脂水粉给姑娘作画,姑娘且还用不完呢!”

等等,作画?

白蘋眼前灵光一闪。她有个法子,似乎能帮助沈一清摆脱这个麻烦。

说干就干,她回去后,立即找了些硬纸,用刀裁成大小均等的方块。而后在瓷盘里调好颜料,在每一个方块上画出一种果子。

她前世主修的不是国画,但中西的艺术总是相通的。油画的基本技巧她都还熟悉,又经二姑娘一点拨,很快便笔走龙蛇画龙点睛了。二姑娘在一边歪着头看,白蘋一面画,她一面数。

葡萄,西瓜,鸭梨,橙子……

“四时的果子,一共十五种。”二姑娘笑着打趣,“你画这么多干什么,打算开鲜果铺呢?”

白蘋一鼓作气,不到一个时辰便画了二百多张。

她兴致勃勃跑去找小世子的乳母和小厮,详细指点他们玩法。乳母按照她的指示,搬来家里的白玉棋盘,然后将两百多张牌全部打乱,再一张一张交叠起来。

“相同的牌每出现三张,就可以一起消去。”白蘋比比划划,又划出一块专门区域,“这里叫做卡槽,卡槽里最多能放七张牌,超过七张算输。每局有三次机会,一次移出,一次撤回,一次洗牌。”

白蘋再次路过的时候,见奶娘在一边收拾纸牌,世子和小厮们玩得不亦乐乎,再也不去烦他哥哥了。

她心中不禁暗笑。其实这个游戏本质上不过是消消乐,并无新奇之处。但是关键在于,能不能打通关卡完全要看运气。

接二连三不能通关,人的好胜心理会被激发,“今天说什么也要过,过不了我就不睡觉”。在这种心态的驱动下,上瘾也就一点不奇怪了。

直到黄昏时分,可怜的小世子一局也没有打赢,气得连饭都不想吃。最终,这支小小插曲,以沈一清担心弟弟玩物丧志、将卡牌强行收走而告终。

晚间,白蘋受二姑娘委托,去给沈姑娘送东西。途径一处空冷无人的院落,随意一望,不觉怔在当场。她的脚步仿佛钉在了地上,再也不舍得离开。

那是钢琴!

没错,如今的大顺朝并未闭关锁国,与西洋有着极为密切的往来。沈家一个偌大的侯府,拥有一架钢琴,这丝毫不足为奇。

她知道,谨慎起见,她不该碰。

但双手,还是鬼使神差一般搭上黑白的琴键。

乐音缓缓流泻。

这是白蘋前世创作的曲子,还未来得及整理发布,就意外来到了这个异世,不仅被剥夺了现代的一切,甚至连生而为人最基本的自由和尊严,都丧失殆尽。

思及此,琴音里不由自主带了几分怨恨。指尖起落,琴音流淌,似幽涧清泉,淙淙有声。水滴凝聚成浩荡的溪流,穿越重峦叠嶂,汇入一望无垠的江河,悠悠余响,似偶然泛起的浪花。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不知何时,沈一清来到窗外,为琴声所吸引。一个只有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竟有这样高的才情、这样深的愁怨。他心中思绪万千但只是默默驻足,并未出言喝彩,不愿、也不忍打扰这一份完美的意境。白蘋,你还有多少秘密是我不知道的呢?

不知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回廊的暗影里,一个看不清身形的人,将那优美的音符,一字不落地听了去。一个小小丫鬟,对音乐的造诣竟是如此令人称奇。不过,谅她也不敢将自己的作品公之于众。毕竟,区区一个婢女,骤然声名鹊起,又要如何保护自己呢?

彼时的白蘋和沈一清都不知道,这支不起眼的曲子,会在多年后掀起一场大风浪,将他们两人都卷了进去,吹得七零八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