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老头进屋,顺带帮他把蜂窝煤搬到屋子里。
“爷爷,天没亮折腾啥?让不让人睡觉啦?”
年轻女人的声音。
赵小狗一下子就辨认出来,怎么回事?这就找到佟春艳家里来了?
就见大土炕上坐起来一个人,披头散发,一翻身又躺了下去。
“佟春艳?”
丁禹没出声,指了指大土炕上翻身的女人,用口型问赵小狗。
赵小狗点了点头,把手里的最后一摞蜂窝煤堆在大土炕边上的角落里。
“娃,过来喝口水,累坏了吧?上炕暖暖身子。”
屋里是瞎眼老头的世界,一进家门,老头腰板挺得笔直,随手一抄,就抓到了搪瓷缸子。
他倒了杯水,给丁禹递过来,同时去推赵小狗,让他去炕上暖和。
南北区别大,瞎眼老头的举动可把丁禹吓坏了。
爷爷跟孙女住在同一间屋子里,还把陌生男人往孙女睡觉的床上推,随便说到哪里都是不可思议的事。
可是赵小狗一点儿都不在意,脱了鞋直接上炕,顺手拽了条被子盖在腿上。
“吼,暖和,比我们家暖和多了。”
这家伙眉飞色舞,看都没看佟春艳一眼,就跟在自己家里毫无二致。
“不了,我又不冷,干了点活,正热乎着呢。”
丁禹侧着身子坐在炕沿儿上,隔着炕上的小桌子,背对着佟春艳。
“娃儿打南方来的吧?这口音听起来真亲切。”
瞎眼老头很能聊,追着丁禹,非要让他用搪瓷缸子喝水。
反正找到佟春艳了,不急着走,丁禹接过搪瓷缸子,跟老头闲聊起来。
聊过之后才知道,瞎眼老头的妻子正好就是吴都人。
怪不得非得拉二人上炕,老头听到久违的音韵,想起了亡故多年的妻子。
“那年头苦啊……”
老头开始倒苦水,说他祖籍藤城,四十七年前跟着乡亲们一路往北,逃难来到京都。
后来在前清老太监家里谋了份差事,老太监不但帮他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儿,临死前还把家中产业尽数给他。
说到这里,老人指了指屋顶,摇摇头没有说话。
他的意思,丁禹明白,作为经历过新时代的人,这些历史,丁禹略有耳闻。
可是赵小狗不乐意了,说老爷子你怎么这么没觉悟?这房子是封建官僚主义的产物,现在人民当家作主,让给老百姓住,你还不乐意了?
“哪有不乐意?我是说现在好啊。不用干活,街道上每个月还给生活补助,逢年过节,有粮油发。区区房产何足挂齿?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哪有每个月的补助来得保障?”
“这就对了,差点冤枉你。”
经过瞎老头解释,赵小狗这才平息下来。
丁禹暗中咋舌:不得了,这里以前都是佟春艳家的房子,那位老太监不简单呐。
于是他随口问了一句:“那这些房子的产权现在归谁所有?房管所,还是这里的住户?”
“当然是住户喽,二进院子,拢共二十七户人家。”
“不错,就是房子旧了些,修修整整挺不错。”
听到老人介绍之后,丁禹站起身,方方面面扫了几眼。年代久远,好多地方已经漏了。
果不其然,他这里刚刚看到屋顶上的漏洞,瞎老头便开始唠叨了。
他说不错个屁,外面下雨,里面漏水,后院好几间屋子,大梁都塌下来了。
“原先不这样的呀,雕梁画栋,啧啧啧,那叫一个气派。”
想起当年老太监在世的时候,不说家里奴仆成群,吃饭倒便盆什么的,都有专人伺候。
那时候的房子跟现在没法比,好端端的屋子,荒废到如此程度着实可惜。
“唠叨唠叨,大清早让不让人睡觉啦?”说着说着,佟春艳掀开被子,陡然嚷嚷起来。
老头浑身发抖,嘴唇哆嗦了两下,不敢说话了。
这个佟春艳,对自家亲爷爷这么凶,看来不是什么好东西。
赵小狗看不下去,拍着大土炕上的小桌子说:“嗨唉,见过不孝顺的忤逆子,没见过你这么没大没小的小丫头。”
“你说什么?呃……”
佟春艳猛地撸开头发,发现是赵小狗,顿时把没有说完的话吞了回去。
“怎么?我说得不对?”
赵小狗来了劲,拍着小桌子,给佟春艳使眼色。
佟春艳哼了一声,在被窝里穿好衣服,扭着大/屁股,去院子里洗漱。
为了防止她溜走,赵小狗冲着丁禹使了个眼色,蹑手蹑脚,下了大土炕,扒着门框往外面瞧。
丁禹假装安慰瞎老头,扶着瞎老头,在他的后背上轻轻地撸着说:“现在的小孩子,性子犟得很。老爷子别生气,我陪你接着说吴都。”
“吴都啊,好地方。老听艳艳她奶奶唠叨,什么两千年的斜塔杵在山顶上,买菜不用出门,直接从窗口放只小篮子下去,新鲜蔬菜直接从小船上送上来。”
说起吴都,老头子两眼放光。
丁禹心头一跳,扶着瞎老头的肩膀问他:“老爷子,您这双眼睛是不是什么都看不见?”
一边说,一边在瞎老头眼门前晃手掌。
老头子的眼珠子一动不动,他揉了揉眼睛说:“几十年前,被炮火熏了一下子,立马看不见了。睁眼瞎,艳艳长什么样,都没有看到过。”
那就好办了,不是天生眼盲,说不定俞大哥可以治。
前阵子俞天恩给四胖的奶奶瞧过眼睛,说用不着开刀,他有百分之七十的把握,能让老太太重见天日。
“老爷子,我有个医生朋友,祖上七代名医,医术可神啦。我们家隔壁老太太,跟您情况差不多。也是几十年不见天日,我朋友说有办法治好她的眼睛。”
“啥?”老头闻言狂喜,可惜兴奋的神色仅仅维持了不到两秒钟,逐渐被失落覆盖。他拍着丁禹的手背说:“娃,你的好意老头子心领了。看不见喽,吴都也去不成喽。艳艳她奶奶的祖屋就在半爿街三号,麻烦你回去替我瞅一眼。”
“半爿(pán)街三号?那不是半爿街小学吗?我知道那地方,小时候经常在那里……”
说得兴起,差点把小时候做过的丑事抖搂出来。
老头子眼睛瞎了,听力特别好,拉住丁禹,非要问他小时候经常在那里做什么。
“嘿嘿嘿,都是小时候瞎胡闹,反正不是什么好事情呗。老爷子您就别逼我啦,过几天带您一起回吴都,看看半爿街,顺便给您治眼睛。钱的事不用放在心上,只要老人家开心就行。”
吓得老头直摇手,说这可使不得,使不得。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是瞎老头脸上浮现出来的那种渴望,让丁禹感觉到特别震撼。
想起养父丁文山和章妈妈,心里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攥住,陡然掏空了似的。